……
水野凉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那副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逃离那条被死亡阴影彻底浸透的后巷的。
她的双腿软烂如泥,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或是深陷于冰冷的泥沼,全凭着生物最原始的求生本能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向外奔逃。
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擂动,撞击声震耳欲聋,几乎要撕裂她的耳膜,撞碎她那本就单薄的肋骨。
冰冷的恐惧,如同一条拥有实体的、黏腻恶毒的巨蛇,死死缠绕着她的整条脊椎,并将那致命的寒意源源不断地通过毒牙注入她的骨髓深处。
报警?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出的微弱火星,仅仅闪现了一秒,甚至更短,就被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绝望彻底掐灭、碾碎。
试问,她用什么去报警?
难道要对警察说,自己亲眼目睹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像一缕青烟、一抹尘埃般,在眼前凭空消失了?谁会相信这种荒诞无稽的疯话?
就算是相信了,又……能怎么样呢?
更何况,那个轻描淡写间让一切发生的人,是神渡准。
是那个在她被整个世界遗弃、坠入最漆黑深渊时,唯一一个向她伸出手——尽管那手冰冷如铁——给了她一份工作和活下去的资本的人。
他究竟是悪魔(あくま)?还是神様(かみさま)?
无论他是什么,那都远远超出了她所能理解、所能抗衡的范畴。
她无力反抗,更无处可逃。
一个清晰而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
离开「世道」,她只会立刻重新跌回那个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泥泞深渊,甚至可能因为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事情,而落得比之前更加凄惨万倍的下场。
巨大的、几乎要将她灵魂撕成碎片的恐惧,与那微弱却顽强燃烧着的、对“生存”本身的渴望,在她混乱的脑中激烈地交战、撕扯。
最终,那根植于本能的对“生”的执着,以一丝微弱到可怜的优势,勉强占据了上风。
她几乎是凭借着残存的意志,拖着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无比的步伐,每一步都像是在踩在刀尖之上,如同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正一步步走向最终的行刑地。
“……”
她再一次来到了「世道」衣铺那扇熟悉的、深灰色的、仿佛能隔绝一切的门前。
她的手颤抖得如同暴风中的枯叶,冰凉且完全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指尖才终于找到着力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那扇异常沉重的门。
「ガラッ——」
(咔啦——)
门轴发出熟悉的轻微摩擦声。
店内,一切如常。
或者说,一切依旧保持着它那永恒不变的、令人安心又令人窒息的模样。那冷冽的雪松与旧书混合的香气,绝对寂静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的空间,还有那些悬挂着的高级衣料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上质(じょうしつ-优质)气息。
所有的一切,都和她离开去捡纸箱时一模一样。温暖的光线透过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似乎几个小时前,在那条肮脏阴暗、弥漫着霉味的后巷里发生的、那幕恐怖绝伦、颠覆认知的景象,仅仅只是她压力过大、精神崩溃而产生的幻觉或噩梦。
真的是这样吗?一定……一定是这样的……对不对……?!
神渡准坐在他那张如同王座般的暗红色天鹅绒沙发上,姿态甚至称得上放松,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翻阅着一本厚重无比的硬壳书籍。
封面上是几个醒目的、她看不懂的外国文字——《cien a?os de soledad》(百年孤独)。
他阅读得如此投入,侧脸在店内刻意调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平静而俊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甚至隐隐透出一种文学青年般的沉静与思索气质。
这过于正常、过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学术气息的景象,与她脑海中那血腥蒸发的一幕形成了巨大到令人眩晕的反差,让凉子感到一种更加深入骨髓的、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极度的矛盾感几乎要撕裂她的理智。
听到开门声,世屉并没有立刻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的行间,只是嘴唇微动,用他那特有的、缺乏起伏的声线淡淡地说了一句:
「普段より遅い。」
(比平时晚了。)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和往常吩咐她做事、或是陈述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时,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凉子如同被无形的冰钉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心脏在短暂的停滞后,开始以一种近乎痉挛的方式疯狂跳动,几乎要直接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张了张嘴,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像是离水的鱼,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无法组织成任何有效的句子。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终于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挤出细若蚊蚋、并且颤抖得完全不成调子的声音:
「社…店主さん……さっき……あの路地里で……私……」
(老…老板……刚才……在巷子里……我……)
她语无伦次,词句支离破碎,巨大的恐惧和压力让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あの人が……私……见てしまいました……あれは……幻覚ですか……?」
(那个人……我……看到了……那是……幻觉吗?)
她死死地、用尽最后力气地盯住世屉,那双盈满泪水和恐惧的眼睛里,充满了最后一点卑微到尘埃里的、可怜的祈求。
祈求他能否认,祈求他能告诉她那一切都是她精神失常产生的幻视,祈求这个疯狂的世界还能勉强维持住它最起码的、看似正常的运转规则。
世屉修长的手指恰好在此刻翻过一页书页,发出极其细微的、清晰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店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终于抬起头,将那双重瞳般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秘密的眼眸,平静地转向她。
那目光里没有威胁,没有警告,没有试图解释的意图,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无论是杀人后的慌乱,还是秘密被窥破的恼怒。
他只是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件物品,然后用一种纯粹陈述事实般的、冰冷而清晰到残酷的语调,给出了一个简单至极、也致命至极的答案:
「违う。」
(不是。)
简短至极。
音调平稳。
却如同一把冰冷沉重的,锈蚀的铁锤,毫不留情地、彻底地粉碎了凉子心中最后那一丝脆弱的、自欺欺人的侥幸。
轰隆——!
她感觉整个认知世界都在耳边彻底崩塌、瓦解,化为齑粉。
不是幻觉。
那是……真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他那样轻描淡写、近乎优雅的一拂之下,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痕迹,彻底地、干净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下一刻,巨大的、实质般的恐惧再次如同冰海怒涛般将她彻底淹没,强烈的窒息感扼紧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
她脸色瞬间惨白得如同刚刚粉刷过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摇晃了一下,几乎要直接瘫软在地,险些失禁。
神渡准说完这两个字,便像是完成了某项必要的沟通程序,极其自然地将目光重新垂下,落回手中那本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上。
仿佛刚才只是回答了一个【今、何时ですか?】(现在,几点钟了?)之类微不足道、无需挂心的问题。
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回到了书中的马孔多小镇,回到了那个家族的孤独命运之中。
于是,店内再次陷入那种足以逼疯常人的、厚重的死寂。
只剩下水野凉子无法控制的、细微却清晰的牙齿相互撞击发出的“咯咯”声,以及书页被偶尔翻动时发出的、规律而冷漠的“沙沙”声。
她像一尊被遗弃的、冰冷的石像,在原地僵立了许久许久,直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
最终,她才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线牵引着,机械般地、一步一步地、极其缓慢地挪向店铺那个阴暗的角落。
她伸出依旧在剧烈颤抖、冰凉得如同死物的手,握住了那把她熟悉的鸡毛掸子。
然而,那细微的颤抖却无法停止,甚至连握住这样一件轻巧的物品,都显得如此困难。
继续工作吧,水野凉子。
继续工作下去,你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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