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昏黄路灯的光晕柔和地洒落,神渡准那双深黑的瞳孔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衣衫凌乱、满脸淤青与尘土、眼神却在极致绝望中迸发出骇人亮光的男人——
九条阵。
他的脚步仅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脸上依旧如同覆盖着一层永不融化的寒冰,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位濒临崩溃的前警官,而只是一个略微挡路的障碍物。
「九条警官。」
他平淡地打了个招呼,语气寻常得像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街角,遇见了一个仅仅面熟的陌生人。
「神渡……神渡君!」
九条阵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扑上去抓住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但又强行用最后一丝理智克制住了自己,只能用一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炽烈眼神死死盯着对方——
「私……私……」
(我……我……)
「店の入口を塞いでいる。」
(你挡着店门了。)
神渡准淡漠地打断了他那因激动和恐惧而语无伦次的话,目光轻描淡写地越过他剧烈颤抖的肩膀,投向那扇飘出诱人炭火与食材焦香的“鹭の穴”木格门。
「腹が减った。」
(我饿了。)
说完,他竟不再理会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九条阵,仿佛对方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径直伸手推开了那扇挂着暖帘的木格门,身影融入了店内温暖的光晕之中。
九条阵猛地一愣,随即像是害怕这最后一缕微光也瞬间熄灭般,慌忙踉跄着跟了进去,仿佛慢一步,那个男人就会如同幽灵般消失不见。
店内空间不大,却充满了令人心安的生活气息和浓郁的烟火气。
温暖的橙色灯光下,围着开放式柏木烤台的L形座位几乎满员,穿着西装的公司职员、学生打扮的年轻人低声谈笑着。
炭火上,各式各样的烤串滋滋作响,跳跃的火舌舔舐着食材,散发出令人食指大动的焦香。
老板是个围着白色麻布头巾、精神矍铄的老伯,古铜色的脸庞泛着油光,正手法娴熟、眼花缭乱地翻动着烤架上密密麻麻的串烧。
神渡准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径直走向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空位,安静地坐下。
九条阵则如同提线木偶般,动作僵硬地在他对面坐下,心神激荡,目光死死锁在神渡准脸上,完全没心思去看那木质菜单上写了什么。
神渡准倒是很熟练地、以一种清晰而平稳的语调点了起来,仿佛一位美食家在进行精准的点评:
「せせり、塩焼き。すなぎも、タレ焼き。ハツ、塩焼き。レバー、タレ焼き、生焼けで。かわ、パリッと焼いて。手羽中、タレ焼き。ねぎま、塩焼き。ちょうちん、各自二本持ってきてください。焼きおにぎりも一つ、表面をカリッと焼いて。」
(鸡颈肉,盐烧。鸡胗,酱烧。鸡心,盐烧。鸡肝,酱烧,要嫩。鸡皮,烤到焦脆。鸡翅中,酱烧。鸡腿葱串,盐烧。提灯,都来两串。再来一份烤饭团,表皮烤脆一点。)
他语速平稳,点的全是经典且考验火候的部位,要求明确而内行,显然是此间的常客。
老板高声应和着:
「はい!かしこまりました!」
(好的!明白了!)
手下动作更快,炭火噼啪作响,食材很快被安排上架。
很快,第一批烤串带着滚烫的锅气和诱人的光泽被送了上来。
鸡颈肉(せせり)紧实弹牙,简单的盐味恰到好处地凸显了鸡肉本身的鲜美;
鸡胗(すなぎも)脆嫩爽口,浓郁的酱汁包裹得恰到好处;
鸡心(ハツ)咬开微微爆汁,毫无腥气,只有盐带来的纯粹肉感;
鸡肝(レバー)果然如要求般烤得极其鲜嫩,内部仿佛还带着一丝溏心,入口即化,酱香浓郁;
鸡皮(かわ)被烤得金黄焦脆,油脂被完全逼出,香而不腻,口感惊艳;
鸡翅中(手羽中)外皮焦香酥脆,内里肉质保持多汁,酱汁甜咸适口;
鸡腿肉与大葱交替串成的ねぎま,葱段的清甜与鸡腿肉的丰腴相互映衬,盐烧更能品味本味;
最特别的提灯(ちょうちん),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那未成熟的卵黄如同小爆弹般在舌尖温润地爆开,浓郁醇厚的口感与微甜的酱汁相得益彰,毫无令人不悦的异味。
每一串的火候都精准得惊人,仿佛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食材也极为新鲜,价格却意外的亲民实惠,着实体现了店主深厚的功力。
这儿的客人也总是五花八门,东大的学生也有着不少。
神渡准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优雅而专注,细嚼慢咽,仿佛在进行某种静谧的仪式,周遭的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吃的速度其实很快,却丝毫不显得匆忙。
对面的九条阵原本焦虑万分,心脏狂跳,哪里有一丝一毫的食欲。
但那些不断飘来的、带着致命诱惑力的炭火焦香,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这才猛地意识到,因为极度的焦急、恐惧和奔波,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再加上身上的各处伤痛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体力早已透支殆尽,濒临极限。
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近乎痉挛的空虚感和疼痛。
进食。
为满足自身肉体的生存需求所进行的咀嚼、吞咽、吸吮、汲取等方式不一的最底层欲望。
这是一切生命活动的基础,所有生物最原初的本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正当、更合理也更首要的欲求。
他看着神渡准吃得如此专注平静,似乎暂时完全没有要开口谈话的意思,又被那勾人魂魄的香气不断袭击着感官,下意识地艰难咽了口唾沫。
老板也看九条阵窘迫,还以为他是个在底层挣扎的穷人,就说:
「このお客様、いくつかの串をお持ちしましょうか?その际に当店の宣伝を少ししていただければ结构です。」
(这位客人,要不我送您几串吧,您到时候为本店宣传几句就行。)
九条阵当场脸色通红——
他好歹也是个前·警部补,现在被妻子美希被抓走这件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心下对金石会的愤怒更甚,却又更加无力与绝望。
「いや、最近ちょっと嫌なことがあっただけなんだ。ほら…彼と同じのを一つ頼むよ、金はあるから。」
(没,我只是最近遇到了些不开心的事而已,来……来一份和他一样的,我有钱。)
九条阵深吸一口气,对那名老板说道,后者笑着点头说那就好啊,看开点,毕竟谁还没一段时间的落魄呢。
紧接着,当老板又送上一批烤得滋滋冒油的烤串时,九条阵几乎是身体本能地伸出手,机械地拿起一串酱烧的鸡腿肉,麻木地塞进嘴里,试图用食物来压下内心的恐慌。
下一刻,味蕾被那极致的美味粗暴地唤醒,食物的温暖和扎实的能量涌入冰冷空虚的胃袋,带来一丝最原始、最基础的生理慰藉。
这感觉如同打开了某个泄洪的开关,他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吃了起来。
一串、两串、十串、二十串……
他吃得又快又急,近乎狼吞虎咽,几乎尝不出具体的味道,只是疯狂地、本能地需要通过这些食物来填补身体的空虚,获取支撑这具即将彻底崩溃的躯壳和精神的最基本能量。
盐烧的、酱烧的、鸡肉、葱段、蘑菇、辣椒、西葫芦……他几乎来来回回又将菜单上所有的种类都点了一大半,面前很快就堆起了一座小山般的空竹签。
这番惊人甚至堪称狂野的食量,与店内其他人细品慢酌的氛围格格不入,立刻引得旁边几桌客人都纷纷侧目,投来惊讶和好奇的目光,低声议论起来。
在日本,烧鸟店更多是下班后喝酒聊天、慢慢品尝的地方,像这样纯粹来“吃饭”且食量如此豪迈、吃相如此急迫的,实在少见。
老板倒是乐开了花,虽然烤得满头大汗,腰间毛巾都湿透了,但笑容却越来越灿烂,不断高声应和着:
「はい!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好的!谢谢惠顾!)
手下烤串翻飞得更快,炭火燃得更旺,仿佛遇到了难得的知音(或者说大客户),专门给他又开了一灶炉火。
神渡准只是平静地用纸巾擦拭嘴角,偶尔端起冰水喝一口,冷眼旁观着九条阵这近乎自虐般的疯狂进食,并未出言阻止或询问,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表演。
直到吃了不下五十串,胃里被扎实的食物填满甚至有些发胀,那股驱使他疯狂进食的原始本能才逐渐消退,九条阵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身体的能量得到了一些补充,但内心的焦灼、恐惧和绝望却如同退潮后再次汹涌而上的海啸,更加猛烈地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就在这时,旁边一桌喝得满面红光的客人正好结账离开,腾出了旁边一个用布帘隔开的、相对狭小却安静一些的包厢座位。
神渡准用纸巾细致地擦干净每一根手指,随后平静地站起身:
「场所を変えよう。」
(换个地方说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那间狭小却私密的包厢。
哗。
随着厚重的拉门闭拢的瞬间,隔绝了外界的绝大部分噪音,仿佛也将他们与外面的烟火人间彻底隔开。
九条阵再也抑制不住积压了一整天的恐惧、屈辱和绝望,“噗通”一声,竟直接双膝跪倒在了冰凉的榻榻米地板上。
他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迹、干涸的血痕和刚才吃烤串不小心蹭到的酱汁,汹涌而出,在他狼狈不堪的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神渡君!神渡様!どうか私の妻を助けてください!彼女が金石会の连中に攫われたんです!でっち上げの巨额の借金を押し付けられ、七日以内に金を返さないと……彼女をあのような场所に売り飞ばすと言うんです!お愿いです!あなたが普通ではないことは知っています!あなたにはきっと何か方法があるはずです!彼女を助けていただければ、私には何でもします!この命さえも差し出します!」
(神渡君!神渡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妻子!她被金石会的人抓走了!他们给我栽赃了巨额的债务,说七天不还钱就要……就要把她卖到那种地方去!我求求你了!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一定有办法的!只要你能救她,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的命都可以给你!)
他语无伦次,哭得浑身剧烈颤抖,额头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磕在略显陈旧的榻榻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九条阵,他完全抛弃了作为一个前警官的所有尊严、体面和骄傲,卑微到了泥土里,只求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能施以援手。
神渡准垂眸,深黑的瞳孔冷漠地俯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痛哭流涕、如同溺水之人般的男人,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波澜,仿佛在看一场乏味的悲情戏剧。
他轻轻晃动着手中那杯还剩一半的冰水,透明的冰块撞击着玻璃杯壁,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咔啦”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等九条阵的哭声稍稍歇止,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抽噎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玩味的、如同猫捉老鼠般的讽刺:
「ほう?救助を求める?」
(哦?求救?)
他微微歪了歪头,仿佛真的感到好奇,接着问出了那句如同淬毒冰锥般的话语:
「なぜ警察に行かないんだ?」
(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冷而锈钝的锉刀,狠狠地、缓慢地剐过九条阵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精准地命中了他最无力、最痛苦的痛点!他想起了自己初次遇到水野姐妹时说的话:
「私は知っている。あなたが水野凉子さんだということを。あなたの妹の千鹤さんは、あの中にいるのか?彼女は今、无事なのか?横浜であの夜、いったい何が起こった?私を信じてくれ。真実を警察に话すことで初めて、本当の意味であなたたちを守れるんだ!」
(水野小姐,我知道你是水野凉子。你妹妹千鹤,是不是在里面?她现在安全吗?横滨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请你相信我,只有将真相告诉警方,才能真正保护你们!)
能保护得了……谁……啊。
九条阵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苍白得如同纸张,嘴唇哆嗦着,张得很大,却像是离水的鱼,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剩下嗬嗬的、绝望的抽气声。
报警?他就是警察!他曾经代表着法律和秩序!
他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清楚,在面对金石会这种盘根错节、无法无天的庞然大物时,在某些看不见的规则和赤裸裸的暴力面前,法律的苍白、程序的无力以及所谓的正义,是多么的可笑和不堪一击!
神渡准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被一句话彻底击垮的模样,嘴角那抹极淡的、非人的讽刺弧度似乎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一些。
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一件终于展现出预期中绝望色彩的有趣作品。
他没有说救,也没有说不救。
只是用一个轻飘飘的、明知故问的问题,将九条阵所有的希望、恐惧、绝望和尊严,都悬吊在了冰冷刺骨的半空中,任由其无声地煎熬、战栗。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原罪君王在东京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