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条阵沉默了。
店内古老的座钟发出规律的嗒，嗒声，每一响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是的，神渡准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试图隐藏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虚伪。
他的确对「堀川正人」执行过程中的冷酷与非人性感到不安，指指点点，却又实实在在地、甚至是贪婪地享受着由此带来的、符合他「善」之定义的成果——
污染的停止、混乱的平息、公众的安心。
甚至于，神渡准确实已将这份源于「嫉妒」的造物的绝对支配权，完整地移交给了他。
理论上，他一个念头就能让那个在财经版面上翻云覆雨的存在瞬间化为灰烬。
可他最后，不也还是默许甚至暗中利用了那恐怖的办事效率，默许了其对潜在夺权者施展的、足以形成寒蝉效应的狠辣手腕，只因为这一切都在稳步且高效地推进向他最终所定义的、那个名为【善】的目标吗？
他大抵的确是有些伪善了，最起码在这一刻，在这位能洞穿一切伪饰的原罪君王面前，他无从辩驳。
「……私が心配しているのは过程ではない。」
（……我担心的不是过程。）
九条阵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终于抬起头，说出了内心最深处的、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忧虑：
「私が心配しているのは…彼が本当に完全に、そして永远に私の支配下にいるのか？」
（我担心的是…他是否真的完全、且永远在我的控制之下？）
「彼は…いずれ『自分』というもの、つまり、この『堀川正人』であること自体に疑问を持ち、その根源にある『伪りの诞生』に目覚めるのか？そしてその时、この圧倒的な能力と资源を手にした彼は、いったい何を为すのか？」
（他……是否会迟早对‘自我’、即对身为‘堀川正人’本身产生疑问，觉醒到其‘虚假诞生’的根源？而到那时，手握这压倒性能力和资源的他，究竟会做什么？）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个精心打造的「人偶」某天突然停下脚步，用那双深邃的眼睛凝视镜中的自己，开始追问「我是谁」、「我为何在此」、「那驱使我行善的冲动从何而来」。
……而那答案的尽头，将是彻头彻尾的虚无与被操纵的绝望。
一个意识到自己只是工具的存在，会变得何等危险？
神渡准的笑容变得愈发深邃难测，仿佛看到了剧本中最有趣的转折：
「それは确かにそうです、彼は私の原罪の力の创造物ですから、あなたが支配者であっても、その本源ではありません。」
（这倒是，毕竟他是我的原罪之力的造物，你即使是支配者，也不是它的本源。）
「それは…あなたと、彼自身が决めることです。私はただの造物主に过ぎませんが、全ての支配権は既にあなたに移譲しています。彼は今、あなたの『选択』と『罪』が形になった结晶です。彼の行く末、その『自我』の萌芽の有无や、それがもたらすものは、全てあなたの掲げる『法』が彼を、そしてあなた自身を、どこまで缚り、贯けるか…実に兴味深い観察対象ですね。」
（那是……你和他自己决定的事情。我不过是个造物主，但所有权已移交于你。他现在是你‘选择’与‘罪’的结晶。他的未来，那‘自我’是否萌芽以及其后果，全看你所高举的‘法’能将他、乃至你自己，束缚和贯彻到何种程度…真是令人兴致盎然的观察对象呢。）
实际上，九条阵并不知道，身为嫉妒的造物，其自我意识萌生的概率几乎等于零，因为神渡准永远处于其绝对上位。
想要萌生自我的思想，先得过神渡准这一关。
但既然对方这么说了，神渡准也不介意稍微放点权限，若是对方真要是极小概率萌生了这种想法，就放之任之，看看九条阵怎么处理。
他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却又设计精妙的艺术品，而非一个正在东京经济界核心掀起惊涛骇浪、牵动无数人命运的非人存在。
对他而言，这似乎只是一场结局开放的社会学实验。
这时，千鹤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古朴的托盘走来，上面放着两杯新沏的茶，氤氲着淡淡的热气。
她将一杯递给九条阵时，手指微微颤抖，茶杯和碟子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当她将另一杯递给神渡准时，更是几乎屏住了呼吸，眼神低垂，不敢直视。
那恐惧的根源似乎还能隐约追溯到某个被刻意遗忘的、神渡准将她从极端恶劣环境中救出时的血腥场景——
那简直堪称一部最顶级的、限制级血浆大片，她才看了一眼那地狱般的景象就因极度恐惧而昏厥过去。
好在是后面漫长而平静的、被「世道」日常琐碎所填充的时光，渐渐冲散了那恐怖的记忆碎片，大部分时间这里还保持着一种异常却温馨的氛围。
九条阵低声道了句「ありがとう」（谢谢），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器传来的温热，却丝毫无法驱散心中那团源自未来不确定性的寒意。
他看着神渡准，这位自称「世道人」的原罪君王，仿佛端坐于人类一切善恶纷争的遥远彼岸，只是兴味盎然地、带着某种抽离的审美情绪，观察着由他随手播下的种子，在这片名为「人间」的沃土上，究竟会绽放出怎样扭曲而绚烂、或凄惨而绝望的花朵。
自己的「法」，自己所坚持的「正义」，在真正漠然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原罪」面前，究竟算是什么？
自己凭借【伪善之拥】执行的、那自以为是的私刑审判，与神渡准此刻轻描淡写便创造出一个「人造人」来篡改现实、玩弄命运相比，哪一个更偏离常轨？哪一个更…亵渎生命本身？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冰冷而残酷。
自己早已深陷这罪与罚的漩涡中心，与恶魔共舞，凭借恶魔之力挥动铳剑。
所谓的「自己的法」，那试图在混沌中建立秩序的努力，或许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这片由原罪之力滋养的、流动不居的沙土之上，随时可能崩塌。
他仰头，将杯中已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是必须面对现实的苦酒。
随后，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
「わかりました。」（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更深沉、更汹涌的暗流与决意：
「私は私の法で、引き続き彼を『管理』し、『导く』。たとえその法の根拠が脆弱であっても、たとえ彼がいつか暴走する可能性があっても…それが今の俺に选べる、唯一の道だ。」
（我会用我的法，继续‘管理’他，‘引导’他。即使这法的根基脆弱，即使他可能在某天失控…这也是现在的我，能选择的唯一道路。）
神渡准微笑着点头，那笑容中带着嘉许，又仿佛在赞许一个终于理解了游戏规则、决定继续玩下去的孩子：
「どうぞ、存分に。警官さんの『善悪』の観念と、わが『原罪』の力が合作したこの稀有な作品が、この欲望と混沌の都市に、究竟どんな未来、どんな结末をもたらすか…末永く、楽しみにしています。」
（请便，尽情施展。警官的‘善恶’观念与我的‘原罪’之力合作诞生的这件稀有作品，究竟会给这座欲望与混沌之都，带来怎样的未来，怎样的终局…我会长久地、饶有兴致地期待下去。）
九条阵不再多言，转身推开「世道」沉重的店门。
身后的风铃随之轻响，那清脆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却仿佛一声轻微的、带着某种非人嘲弄意味的叹息，消散在店内的静谧空气中。
店外，东京的夜空下，霓虹灯依旧绚烂迷离，都市的喧嚣依旧沸腾不息。
关于堀川集团和新社长「堀川正人」的议论、猜测、赞誉与批判仍在每一个角落继续，财经新闻的光标仍在滚动。
无人知晓那光鲜舞台上的主角，那个正被无数人分析、崇拜或憎恶的存在，实则是一个源于最深沉的「嫉妒」原罪、被一名警察的执念与「善」之定义所驱动、所束缚的非人傀儡。
九条阵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和胸口，指尖同时触碰到两把枪冰冷坚硬的轮廓——
一把是秩序世界的表象，法律与职责的象征；另一把则是混沌深渊的实质，原罪与私刑的具现。
他的影子被路灯昏黄的光线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仿佛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根同源的灵魂在脚下纠缠、共谋，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注定充满罪与罚的、如同默示录般的未来。
每一步，都踏在自身信念与外来力量的裂隙之上，沉重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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