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而孤寂的钟声余韵在夜空中缓缓消散,如同一声叹息。
两人身后,光影微动,一个身着粗布麻衣、面容质朴却带着无尽沧桑的中年人悄然显现。
他,就是呼戻。
禄怀昭回头,平静地看向这位由执念而生的精灵,没有戒备,没有敌意,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烟盒递了过去。
呼戻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混杂着惊讶与苦涩的笑容,
接过烟盒,熟练地抽出一支,就着禄怀昭递来的火苗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仿佛要将数百年的孤寂都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
他顺势坐在了禄怀昭身旁的石阶上,姿态如同一位劳作归家的老农。
“你……是来自瀛洲的仙人吗?”
呼戻的声音很轻,像晚风拂过稻田,不带一丝暴戾之气。
“瀛洲没有仙人。”
禄怀昭的语气同样平和,
“只有一群为了守护同一个家园、同一个理想而聚集起来,并愿意为之奋斗乃至牺牲的普通人。”
“普通人么……”呼戻望着远处城市的微光,轻声道,
“你们为了保护这颗星球上的生灵,与那些庞大的怪兽、来自星海之外的敌人殊死搏斗。
相比之下,传说中的仙人,或许还不如你们。”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看尽变迁的淡然,
“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啊。你看,那稀疏却明亮的星辰,这静谧深沉的夜空,还有那边……
那片在黑暗里沉默的池塘。”
呼戻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
“等到六七月,荷花便会盛开,那时候,孩子们会划着小船去摘莲蓬,取莲子,挖莲藕,用新鲜的荷叶包裹食物……
你再看那边,那层层叠叠的梯田,像不像通往天上的阶梯?
说起来,这耕作之法,还是很久以前从你们华夏传来的呢。”
“是啊。”
禄怀昭也被勾起了回忆,
“乡村有它独一无二的美,有一种城市里找不到的宁静与浪漫。
我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也是在农村长大的。
那还是二十一世纪初,我们那儿的孩子,没有手机,没有电脑,
镇上连个像样的网吧、游戏厅都没有。
每天最开心的,就是放学后爬上树抓知了,偷摘邻居家熟透的李子,
和小伙伴们冲到小溪里摸鱼、抓小河蟹,或是跑到田埂边捡田螺、逮泥鳅和黄鳝……
最后,总会在爷爷奶奶的呵斥声中,被揪着耳朵拎回家,
一边清洗满身的泥泞,一边挨上几记竹笋炒肉。
那时候,无忧无虑的,是真的开心。”
“在那里,村子边上,也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
呼戻接口道,声音如梦似幻,
“河里总有数不清的小鱼,孩子们在水中嬉戏,大人们在不远处的田里劳作,
时不时抬头望一眼,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我好像……又看见以前的村子了……
村子,又回来了啊……”
他温柔地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但两行清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
顺着脸颊,滴落在脚下这片他深爱着的土地上,悄无声息。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禄怀昭没有回避,将最现实的问题摆了出来,
“你心里很清楚,在这片夜色笼罩之下,早已没有了记忆中的那个村庄。
它,回不来了。
你想通过阻拦施工,让村子保持原样,但你想过村里那些年轻人吗?
他们期盼着住进新楼房,期盼着更方便、更现代化的生活。
你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你……希望他们的期盼落空吗?”
呼戻沉默了片刻,用力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从迷惘逐渐变得清明。
他看向禄怀昭,眼中带着一种释然与深深的敬意:
“是啊……已经没有以前的村子了。
所以,请动手吧。请瀛洲的守护者,给我这场做了四百年的梦,来一个终结。”
禄怀昭摇了摇头,语气坚定:
“瀛洲的存在,从来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守护。
天穹之剑,只挥向敌人。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寻找一个新的栖身之所,一个或许能让你安宁的地方。”
“不必了。”
呼戻的笑容变得洒脱,
“我因人们的记忆与乡愁而诞生,如今,大家都走了,念想也就断了……我,也该离开了……”
心结已解,执念已消。
呼戻的身影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这夜色之中。
或许他内心深处早已明白一切,只是不愿独自面对这注定的别离。
如今禄怀昭将这残酷而真切的现实道破,他终于能够放下。
禄怀昭没有再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
呼戻的身体化作无数柔和的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随着那阵始终萦绕在他身边的微风,缓缓升腾,四散飘远。
“当啷——”
高台之上,那口悬挂了四百余年的古旧铜钟,毫无征兆地崩裂开来,
化作无数碎片,散落在木台之上,最后的钟声喑哑。
“天穹,归队!”
禄怀昭沉声下令。
临离开前,他瞥了一眼旁边始终沉默的僧人,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调侃:
“大师,尾巴收一下。这要是让不明真相的人看见,搞不好过几天我们还得再跑一趟。”
那僧人闻言,也不尴尬,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身后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悄无声息地缩回僧袍之下。
他对禄怀昭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随即转身,步履从容地消失在村庄的阴影之中。
瀛洲基地,指挥室。
禄怀昭将事件的始末原原本本地道出。
其实无需他多言,众人早已通过他身上的微型监控和始终开启的通讯频道知晓了一切。
“呼戻……让我也想起了小时候。”
瓦西里罕见地没有擦拭他的武器,而是拎着一瓶伏特加,仰头灌了一口。
他平时极少饮酒,此刻显然是被勾动了深藏心底的回忆,
“我也是在一个类似的小地方长大,落后,但……无忧无虑。
直到后来参军,被派去了西西伯利亚那片冰天雪地。”
“我也一直很向往乡村的生活啊。”
卢卡拿了个杯子,默默地从瓦西里手里拿过酒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出身优渥,父母都是高级官员,自幼生活在都市,同学口中描述的田园风光对他而言如同另一个世界。
后来与妻子的浪漫旅行去了很多地方,也仅仅是欣赏美景,并未真正体验过乡村的生活。
即便后来成为王牌飞行员,加入天穹,这份向往也未曾磨灭。
“只可惜,似乎总是没有机会真正去体验。”
“你是没机会体验,还是习惯了都市的便利?”
岳峙渊端起他的保温杯,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茶,缓缓道:
“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时代在发展,洪流向前。
乡村固然有它的静谧美好,但并非所有人都甘于如此。
年轻人向往更广阔的天地、更繁华的都市,这是人之常情。发展与变迁,无可阻挡。”
他目光深远,仿佛也看到了自己那个位于华夏某处的、记忆中的小村庄。
作为一个出生于农村的八零后,他怎会不知其中乡愁。
“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吗?”
普莉雅看着主屏幕上呼戻化作光点消散的定格画面,感觉心里堵得难受,
“呼戻他……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啊。”
禄怀昭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无垠的黑暗太平洋,点燃了一支烟。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沉重:
“说到底,这是时代变迁的阵痛。人类文明的车轮碾过,必然会改变原有的自然与人文生态。
发展是必然,也是必要的。
人类与妖怪,或者说,与所有非人的智慧存在共存,自古以来便是难题。
要么人类放弃主导融入它们,要么它们彻底隐藏自身融入人类。
但前者绝无可能,而后者,对于像呼戻这样与土地、与旧时记忆紧密相连的存在而言,同样无法做到。
即便暂时隐藏,一旦暴露,必然引发恐慌。
即便一部分人类愿意接纳,但人类的基数如此庞大,欲望、排外性、乃至劣根性都客观存在。
同类之间尚且纷争不断,何况跨越种族的理解?
呼戻的悲剧,本质上,是旧的社会形态与新的社会形态之间冲突的缩影。
不仅仅是妖怪,许多无法适应高速现代化的老人,不也同样在怀念与恐惧中挣扎吗?
我们不是神,无法让事事完美。呼戻选择了离去,这对他而言,或许正是一种解脱。
他不必再在怀念的甜美与未来的恐惧之间无尽撕扯。”
他转过身,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驱散了指挥室内低沉的气氛:
“好了,任务报告我会提交。大家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今晚,我来值班。”
队员们陆续离开,指挥室重归宁静。
禄怀昭独自坐在操控台前,指尖的烟头明灭不定。
望着窗外那片吞噬了无数秘密与过往的茫茫沧海,目光悠远。
或许,他也在怀念着过去,恐惧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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