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在丙字柒号房里自闭了整整一天。
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试图用黑暗和窒息感来逃避现实。然而,脑海里笔仙喋喋不休的“谆谆教诲”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其他弟子练习术法的呼喝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回不去了。
傍晚时分,就在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得不考虑是继续自闭还是先去食堂苟命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张师弟,可在?”
是林素问清冷的声音。
张远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想装死。
“我看到你门口放的午饭没动。”门外的声音顿了顿,“关于“荒冢”任务,有些情况,或许你想知道。”
任务!张远心里一紧。他磨蹭着爬起来,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林素问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月白劲装,马尾束得一丝不苟,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林师姐……”张远侧身让她进来,有些局促。
林素问将食盒放在屋内唯一的桌子上,开门见山:“荒冢异动已查明,是一头修炼多年的“画皮鬼”所为,擅幻术,惑人心智,已伤数人。学宫已决定,明日由我带队,前往清剿。”
她目光平静地看着张远:“按照惯例,新晋弟子需观摩实战。你,朱守拙,李慕白,都在名单之列。”
张远的脸“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观摩……是要……要去看你们……杀鬼?”他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觉得腿肚子转筋。
“是。”林素问点头,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文修之路,非是纸上谈兵。不见血,不历险,终是温室之花,经不起风雨。”她看着张远瞬间失去血色的脸,补充了一句,“放心,你们只在安全区域,由执律弟子护着。”
安全区域?张远想起笔仙描述的抽魂炼魄,觉得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安全的地方!
他颓然坐下,抱着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绝望的哭腔:“林师姐……我……我真的不想去。我不想学这些打打杀杀……我只想读书,考功名,为什么就这么难……”
林素问看着他这副模样,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无奈。她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斥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
“张远,你以为,稷下学宫是什么地方?”
张远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是江湖门派?是降妖衙门?”林素问自问自答,摇了摇头,“不全是。”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力量:“稷下学宫,直属朝廷,受陛下钦命。宫内弟子,无论执律、研习,皆授官身,领朝廷俸禄。”
官身!俸禄!
这两个词像是有魔力,瞬间击中了张远内心最深的渴望!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大了。
林素问转过身,看着他:“我且问你,你寒窗苦读,求取功名,为的是什么?”
“为……为圆父母遗愿光耀门楣,为……为民请命,为……报效朝廷吧!”张远下意识地背诵出标准答案。
“好一个报效朝廷”。”林素问唇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我再问你,若妖邪作乱,祸害百姓,致使民生凋敝,社稷不稳,这算不算是朝廷大事?该不该管?”
笔仙吐槽【肯定没听清那个“吧”】
“自、自然该管!此乃地方官职责所在!”
“若地方官无力管辖呢?”林素问追问,“若那妖邪神通广大,非寻常衙役兵丁所能敌呢?”
张远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届时,由谁去管?”林素问的目光锐利起来,“便是由我们——稷下学宫去管!我们清除妖邪,护卫一方安宁,便是守护这社稷稳定,便是最直接的为民请命!”
她走到张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斩钉截铁:“你只看到降妖除魔的血腥与危险,却看不到这背后的责任与意义。你以为在朝堂之上写几篇锦绣文章才是报国,却不知在这江湖之远,荡清妖魔,让百姓能安居乐业,让耕者能安心耕种,让学子能安心读书——这,同样是经世济民之大义!甚至,是更直接、更迫切的大义!”
张远彻底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在他过去的认知里,报效朝廷,为民请命就是科举入仕,就是处理政务,就是写奏章、定国策。而降妖除魔,那是江湖草莽、奇人异士的事情,与庙堂之高毫不相干。
可林素问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固化的思维。
是啊,如果连百姓的基本安全都无法保障,如果妖邪横行,田地荒芜,那么再好的国策,又有什么用?
笔仙也在他脑海里适时地“敲边鼓”:【听听!听听!人家林姑娘说得在理啊!你这不叫放弃科举,你这叫“曲线救国”!一边拿着朝廷的俸禄和编制,一边干着维护世界和平的活儿,等功勋够了,职位高了,说不定还能混个“太子少师”当当,专门教太子怎么用《论语》骂跑妖怪,这不比你苦哈哈考进士强?】
曲线救国?太子少师?张远被笔仙这离谱的类比弄得哭笑不得,但内心深处,那坚冰般的抗拒,似乎真的裂开了一道缝隙。
林素问看着他眼神的变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语气放缓了些:“我知你志向在于科举,并非要你放弃。学宫亦有文职,负责典籍整理、术法研究、甚至是与朝廷各部对接。你若有意,待此次任务归来,我可为你引荐。但前提是——”
她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你得先有在妖魔面前活下来的本事!明日观摩,便是第一课!是选择浑浑噩噩,被动等死,还是握紧力量,既能守护自身理想,亦能护卫脚下土地,你自己想清楚!”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房间,只留下那个食盒,和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张远。
张远呆呆地坐在那里,回味着林素问的话。
报效朝廷……护卫百姓……朝廷编制……曲线救国……
这些词汇在他脑子里疯狂碰撞、交织。
许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虽然还有恐惧和迷茫,但更多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一把抓过食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笔仙!”他一边使劲咀嚼,一边在脑海里吼道,“特训!今晚就加练!那个什么“懒驴打滚”和“之字跑法”,再教我一遍!”
脑海中的笔仙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了畅快无比的大笑:
【哈哈哈!好!这才像话!小子,你总算开窍了!来吧,让本座好好操练你!为了你的编制,为了你的功名,冲啊!】
夜幕低垂,丙字柒号房内却亮着灯。
张远没有像往常一样瘫在床上哀叹时运不济,而是就着昏黄的灯光,再次翻开了那本厚重的《见习弟子行为规范及基础条例详解》。只是这一次,他看的不是前面的免责条款和惩罚条例,而是直接翻到了最后附录的——《稷下学宫功勋授爵简表》。
“斩除“作祟”级妖邪,计功勋十点……”
“解决“为祸”级事件,计功勋五十点……”
“累计功勋满五百,可授从九品陪戎副尉虚衔,享对应俸禄米……”
“累计功勋满两千,可授‘正九品仁勇校尉’实职,或申请转调地方府衙任职……”
一行行字迹,在他被文气滋养后愈发清晰敏锐的眼中,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金光闪闪的官身凭证和稻米银钱!
【怎么样?本座没骗你吧?】笔仙的声音带着得意,【看见没有?正九品!只要你功劳够大,跳过科举直接当官也不是梦!虽然起点低了点,但好歹是入了流!比你从童生、秀才一步步熬上去快多了!】
张远呼吸微微急促,手指划过“转调地方府衙任职”那几个字,心头一片火热。曲线救国!这果然是曲线救国!先在学宫这“特殊衙门”里立下功劳,混个官身,日后未必没有机会转到正经的文官体系里去!
这个念头,像是一剂强心针,暂时压过了他对明日任务的恐惧。
“笔仙!”他合上册子,眼神里燃起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特训!现在就开始!”
【好嘞!】笔仙就等着这句话,【首先,复习“懒驴打滚”!记住,这不是丢人,这是在敌人的法术轰击下保全有用之身,为日后报效朝廷留存火种!腰腹发力,团身要快!对!就是这样!】
为了功名!为了编制!张远在心中默念,咬着牙,在狭窄的房间里一次次翻滚,撞得桌椅砰砰响,也浑然不觉疼痛。
【接下来是“之字跑法”!想象你正在躲避考场上同窗扔来的小抄,但速度要快十倍!对!变速!变向!】
张远气喘吁吁,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林素问那句“守护脚下土地”,以及功勋表上那诱人的“正九品”字样。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动力,竟在此刻诡异地融合,支撑着他完成这地狱般的加练。
次日清晨,荒冢外围。
此地荒草萋萋,枯木歪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殖质和阴冷气息。即使是在白天,也让人感觉脊背发凉。
张远、朱守拙、李慕白三人,穿着灰色的见习弟子服,被两名执律弟子护在中间,站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前方不远处,林素问带着几名正式弟子,正神色凝重地探查着几个新出现的土坑,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些许黑气和破碎的衣物。
朱守拙两股战战,李慕白脸色发白,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张远虽然也心跳如鼓,但昨夜“考编”信念加持下的特训似乎起了点作用,他至少还能站稳,并且下意识地观察着四周环境,脑子里复习着笔仙临时灌输的几种常见鬼物弱点。
“林师姐,此处阴气汇聚,那画皮鬼的老巢恐怕就在左近。”一名执律弟子低声道。
林素问点了点头,正要下令仔细搜索,异变陡生!
“呜——!”
一阵凄厉缥缈的哭泣声,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响起,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同时哀嚎。周围的景物开始扭曲、模糊,浓郁的灰白色雾气凭空涌现,迅速吞噬了光线,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是幻境!小心!”林素问清叱一声,短剑已然出鞘,剑身泛起清光。
但雾气来得太快太猛,张远只觉得眼前一花,身边的朱富贵、李慕白乃至那两名执律弟子都瞬间消失了!他仿佛被独自抛进了一个只有灰白迷雾的世界,那哭声直往他脑子里钻,勾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落榜、贫困、父母的惨状、被妖邪追杀的景象……
“稳住心神!这是幻术!”笔仙的厉喝在脑海中炸响。
张远一个激灵,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想起笔仙的教导,努力调动体内那丝文气,汇于双目,低喝:“破妄!”
微弱的清光自他眼中闪过,眼前的迷雾似乎淡了一丝,让他隐约看到不远处,朱守拙正一脸痴傻地笑着走向一个悬崖幻象,而李慕白则痛哭流涕地要用头去撞一棵树!
“朱兄!李兄!醒醒!”张远大急,想要冲过去,脚下却如同灌铅。
就在这时,一道与他截然不同的清越女声,带着一丝好奇和灵动,突兀地在迷雾中响起:
“咦?你这人有点意思,文气还可以,破幻的本事倒是野路子出身,谁教你的呀?”
随着话音,一道娇小的身影如同乳燕投林般,轻巧地从一株歪脖子树后翻跃而下,落在张远面前。
来者是个看起来约莫二八年华的少女,穿着一身不知何种材质的浅绿色纱裙,手腕脚踝处带着银镯子,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她梳着双环髻,肤光胜雪,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灵动狡黠,正歪着头,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张远,嘴角噙着一抹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事物的笑意。
她手中把玩着一支翠绿色的短笛,方才那扰乱人心的鬼哭之声,在她出现后,似乎都被这抹鲜活的绿色驱散了不少。
张远愣住了,这荒郊野岭,鬼魅横行之所,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女?
笔仙在他脑海里发出了警告:【小心!这女娃子不简单!她身上有股……很纯粹的自然灵息,不是人类!也不是普通的妖物!】
那少女见张远呆头鹅似的盯着自己,也不害怕,反而噗嗤一笑,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喂,书呆子,问你话呢?你的破幻法门跟谁学的?乱七八糟的,但偏偏有点用。”
她目光扫过张远腰间挂着的、笔仙栖身的那支锈铁笔,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但很快又被好奇取代。
“我……”张远一时语塞,总不能说是脑子里有个老怪物笔仙教的吧?
就在这时,另一边的林素问似乎以强力手段暂时撕开了部分幻境,清冷的声音传来:“何方高人在此?请现身一见!”
绿衣少女闻声,冲着张远狡黠地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嘻嘻,那边的冷脸姐姐发话啦!书呆子,看你顺眼,送你个小礼物,下次见面,可要告诉我你的秘密哦!”
说着,她不等张远反应,将手中翠笛放到唇边,轻轻一吹。
没有声音发出,但一股无形的、带着盎然生机的涟漪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所过之处,那浓郁的灰白雾气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退去,朱富贵和李慕白也猛地一震,从幻境中清醒过来,一脸后怕。
少女吹完这一下,对着张远做了个鬼脸,身形一晃,便如清风般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
幻境破除,林素问等人立刻看到了站在原地、一脸懵懂的张远,以及不远处惊魂未定的朱、李二人。
“张远,刚才是怎么回事?”林素问快步走来,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那绿衣少女的气息已然消失无踪。
“我……我也不知道,”张远下意识地隐瞒了少女的存在,只道,“刚才迷雾袭来,学生依着本能抵抗,然后……雾就散了。”
林素问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但眼神中的探究意味更浓了。她感觉,这个看似只想考功名的书生身上,秘密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而张远,则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仿佛还能闻到那缕清新的草木香,脑海中回荡着那少女古灵精怪的声音和笑容。
考编之路,看来注定是平静不了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我的笔仙只想骗我入江湖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