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的清晨,是在一片死寂中到来的。
没有教中弟子晨练的呼喝,没有西域大漠的风声,只有偶尔掠过枯枝的鸟鸣,以及远处宫墙内隐约传来的、模糊的钟鼓声,提醒着月微尘,他正身处在一个何等庞大而精密的权力机器腹地。
月微尘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玄铁镣铐的寒气与心头的重负,让睡眠成为一种奢侈。他盘膝坐在那张算不得舒适的床榻上,尝试着引导体内那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内息,对抗经脉中盘踞不散的阴寒。
效果甚微。那镣铐上的符文如同附骨之疽,每当内息稍有凝聚,便会引动压制,带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迫使气息涣散。但他没有放弃,依旧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哪怕只能驱散一丝寒意,哪怕只是让僵硬的四肢恢复些许暖意,都是好的。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月微尘结束了他徒劳的运功,走到窗边,推开了一丝缝隙。
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深秋草木凋零的气息。庭院中,那几竿翠竹在晨风中微微摇曳,更显萧索。他能清晰地看到院门外如同石雕般伫立的两名影卫,以及感知到暗处那几道若有若无的气息。
这方小小的天地,便是他此刻全部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和压低了的交谈声。紧接着,揽月轩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道缝。
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才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宫女,梳着双丫髻,脸蛋圆圆的,眼睛很大,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懵懂与好奇。她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显得有些吃力。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边的月微尘。
月白色的衣袍,墨色的长发,苍白的侧脸在晨光中仿佛透明,整个人像是冰雪雕成,带着一种与这破败庭院格格不入的、易碎而清冷的美。小宫女看得呆了一呆,脸上瞬间飞起两抹红云,慌忙低下头,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奴婢小满,是……是内务府派来给您送……送膳的。”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甜糯,因为紧张而有些磕巴。
月微尘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的沉默让小满更加紧张了,双手紧紧攥着食盒的提梁,指节都有些发白。她似乎听说过这位“月公子”的身份,魔教教主的名头对她而言,无异于话本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可眼前这人,除了过分好看和苍白些,似乎……并没有三头六臂?
“那个……公、公子,早膳给您放在哪里?”小满鼓起勇气,又小声问了一句。
月微尘终于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略显低哑:“桌上即可。”
“是!”小满如蒙大赦,连忙小跑到房间中央那张掉漆的木桌前,将食盒放下,手脚麻利地将里面的碗碟一一取出摆放好。
一碗清可见底的米粥,一碟腌渍的萝卜干,两个小小的馒头,看起来甚至比宫中最低等杂役的伙食还要不如。
月微尘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早已料到,褚烨不会在物质上给予他任何优待,这与其说是膳食,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折辱。
小满摆放好碗筷,偷偷抬眼觑了月微尘一眼,见他只是看着饭菜不动,犹豫了一下,小声解释道:“公子……内务府的管事公公说……说您身体虚,需……需饮食清淡,所以……”
月微尘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饮食清淡?怕是克扣用度,故意为之吧。他并未动怒,甚至没有去看那些食物,反而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淡淡问道:“你叫小满?”
“是!奴婢叫小满!”见月微尘主动问话,小满似乎没那么害怕了,声音也稍微大了些,“因为奴婢是芒种那天进宫的,管事嬷嬷就给取了这个名字。”
月微尘“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小满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她偷偷打量着月微尘的背影,看着他被宽大袍袖遮掩,但行动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腕间镣铐,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同情。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要被锁起来呢?
“公子……您……您不吃吗?粥……粥快凉了。”她怯生生地提醒道。
月微尘依旧没有回头:“放下吧,我稍后用。”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小满不敢再多言,只好福了福身子:“那……那奴婢午时再来收食盒。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可……可以告诉奴婢,奴婢会尽量去禀告管事公公。”
说完,她像是怕打扰到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庭院中再次恢复了寂静。
月微尘这才缓缓转过身,走到桌边,看着那清汤寡水的早膳。他并没有多少食欲,但理智告诉他,他需要进食,需要保存体力。他拿起那个已经有些发硬的馒头,慢慢地、一点点地撕开,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着。
味道自然谈不上好,甚至有些难以下咽。但他吃得很有耐心,仿佛在进行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用过早膳(如果那能算早膳的话),他并未留在沉闷的室内,而是走到了庭院中。他沿着池塘边慢慢踱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院墙、屋檐、竹林。他在观察,观察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可能存在的视线死角,评估着守卫换班的规律,以及这座宫苑本身的结构。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身处何地,首先要了解环境。
小满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虽然微小,却终究是带来了一丝变化。她天真,怯懦,看起来毫无心机,或许……能成为一个获取外界信息的微弱渠道?尽管这渠道可能非常有限且不可靠。
整个上午,再无人来访。揽月轩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相伴。
午时将近,院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和轻微的对话声。不一会儿,小满提着新的食盒,依旧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走了进来。
“公子,该用午膳了。”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开始收拾早上几乎没怎么动的碗碟。当她看到那几乎没少的米粥和只动了一个的馒头时,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公子,您……您吃得太少了,这样身体会受不住的。”
月微尘没有理会她的关心,他站在窗边,背对着她,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今日宫中,可有什么新鲜事?”
小满正在收拾的手一顿,似乎没料到月微尘会问这个。她歪着头想了想,道:“新鲜事?好像……没有吧。哦对了!听说陛下今日在朝堂上发了好大的火呢!因为北边又不太平了,好像是什么……使臣的事情?具体的奴婢也不知道,都是听扫洒的姐姐们偷偷议论的。”
北边?使臣?月微尘心中一动,这或许与他之前听闻的边境军报有关。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小满见他似乎有兴趣,胆子也大了些,一边麻利地摆上午膳(依旧是稀粥和咸菜,多了半碟看不出原色的青菜),一边小声继续说道:“还有啊,听说昨天玄幽司那边押送了好几个厉害的犯人去刑部大牢呢,一个个都伤得不轻,但骨头可真硬,愣是没一个求饶的……”
月微尘霍然转身!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眼神一瞬间锐利如刀,吓得小满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你说什么?”月微尘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玄幽司?押送去刑部大牢?不是……西市口?”
小满被他吓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啊,是去刑部大牢。西市口……那是处决犯人的地方啊,他们……他们没被处决啊……公子,您……您怎么了?”
月微尘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确认她话中的真伪。小满那惊恐而茫然的眼神,不像作假。
褚烨……没有杀他们?
他遵守了承诺?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庆幸,有松了口气的虚脱,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困惑与沉重。褚烨留下了玄月教教众的性命,是为了继续牵制他?还是有其他图谋?
无论如何,人还活着,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没什么。”他转过身,声音重新变得淡漠,“你下去吧。”
小满惊魂未定,也不敢多问,连忙捡起筷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揽月轩。
房门再次关上。
月微尘缓缓走到桌边,手扶着桌面,支撑着有些发软的身体。得知兄弟们暂时无恙的喜悦,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现实的冰冷所覆盖。
褚烨没有杀他们,意味着他手中依旧握着让月微尘屈服的筹码。而自己,依然被困在这金丝鸟笼中,动弹不得。
他抬眼,望向院墙外那方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天空湛蓝,却遥远得不可触摸。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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