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在一阵剧烈的呛咳中,月微尘的意识如同溺水者般,艰难地挣脱了黑暗的泥沼,浮出了水面。
率先恢复的是感官。喉咙里是汤药残留的苦涩,背部是持续不断、但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制着的钝痛,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然而,比这些更清晰的,是周身萦绕的那股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龙涎香气,以及……一只紧紧包裹着他右手的、温热而略显粗糙的大掌。
他缓缓掀开沉重的眼帘,视线起初是模糊的,只能看到帐顶熟悉的、略显陈旧的刺绣纹样。他微微偏头,目光逐渐聚焦,然后,整个人都怔住了。
褚烨……竟然就坐在他的床榻边。
而且,是那样一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一向威严整肃的帝王,此刻玄色常服的衣襟有些微皱,发冠虽在,却难掩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与憔悴,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下颌甚至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他就那样靠着床柱,似是浅眠,但即便在睡梦中,他紧握着月微尘右手的手指,也依旧没有松开半分,力道大得几乎有些发疼。
他……一直守在这里?
这个认知让月微尘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异样。但他很快便压下了这丝异样,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警惕与疏离。雨夜罚跪的冰冷刺骨,高烧中如同置身炼狱的痛苦,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他试图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然而,只是这细微的动作,立刻惊动了浅眠中的褚烨。
褚烨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在瞬间的迷茫后,迅速恢复了清明,然后,一种月微尘看不懂的、混杂着巨大惊喜、如释重负以及……某种更深沉、更复杂情绪的光芒,在他眼底炸开。
“你醒了?!”褚烨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的沙哑,他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下意识地收得更紧,身体前倾,目光近乎贪婪地描绘着月微尘苍白却终于有了生气的脸庞,“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适?太医!传太医!”
他一边连声发问,一边朝着外面喊道,语气中的关切与急迫,与之前那个冷漠下令罚跪的帝王判若两人。
月微尘微微蹙眉,对于这过度的关切感到不适,更觉得反常。他垂下眼睫,避开了褚烨那过于灼热的目光,声音因久未开口而干涩低哑:“劳陛下挂心……草民……无碍。”
他的语气依旧疏离而恭敬,带着刻意拉开的距离。
太医很快进来,仔细地为月微尘诊脉,检查伤口,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陛下洪福!月公子高热已退,脉象虽仍虚弱,但已趋于平稳,险情已过,接下来只需好生静养,按时用药,假以时日,定能康复!”
褚烨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了几分,他挥退太医,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月微尘。
内侍端来了精心熬制的、易于吞咽的参粥和汤药。褚烨竟亲自接了过来。
“朕来吧。”他示意欲上前的小满退下,然后舀起一勺温度适中的参粥,递到月微尘唇边。
这个举动,不仅让月微尘愣住了,连一旁的小满和福德海都惊得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陛下,”月微尘微微侧头避开,声音冷淡,“草民不敢劳动陛下圣驾。”
褚烨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暗了暗,掠过一丝受伤,但很快便被更深的耐心与……愧疚所取代。
“你重伤未愈,虚弱无力,不必拘泥这些虚礼。”他的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意味,“先把粥喝了,才有力气喝药。”
月微尘抬眸,对上褚烨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中,不再有之前的审视、猜忌与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难辨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小心翼翼。
这太反常了。
月微尘心中疑窦丛生。他不明白,一场高烧,为何会让褚烨的态度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是终于相信了他与刺客无关?还是……另有图谋?
在褚烨坚持的目光下,他终究还是张开了口,机械地咽下了那勺粥。滋味如何,他全然不知,心思全在揣测褚烨这反常举动背后的深意。
喂完粥,褚烨又亲自伺候他喝了药。动作虽略显笨拙,却异常仔细耐心,甚至会细心地用帕子拭去他唇角不慎沾染的药汁。
整个过程,月微尘都沉默着,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心中却警铃大作。
接下来的几日,褚烨几乎每日都会来揽月轩。有时是下朝后,有时是批阅奏折的间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压迫性的质问或试探,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问问他的伤势,或是带来一些罕见的补品、几本难得的孤本棋谱或游记。
他甚至下令,在月微尘养伤期间,暂时卸下了那副乌金镣铐。
“伤好之前,不必戴着它了,免得影响恢复。”褚烨如是说,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手腕骤然失去束缚,虽然内力依旧被药物压制着,但那种身体上的自由感,还是让月微尘恍惚了一瞬。他摩挲着腕间被镣铐磨出的浅浅红痕,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更深的困惑与警惕。
褚烨态度的转变,太过突兀,太过彻底,反而让他感到不安。他宁愿面对那个冷酷多疑的帝王,至少那样他知道该如何应对。而现在这个看似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褚烨,让他完全摸不透。
两人之间的相处,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和”。
月微尘大多时候依旧沉默,或是看书,或是闭目养神,对褚烨的示好反应冷淡。而褚烨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只是固执地、日复一日地前来,有时甚至只是看着他安静的侧影,便能坐上小半个时辰。
一种微妙而脆弱的气氛,在揽月轩内弥漫。没有剑拔弩张,没有猜忌试探,但也谈不上亲近。仿佛暴风雨过后,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出现的短暂而虚假的宁静。
月微尘的身体在精心的调养下,一天天好转。背部的伤口逐渐愈合,脸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但他心中的迷雾,却越来越浓。
他不知道褚烨究竟想做什么。
也不知道这看似缓和的表象之下,是否隐藏着更大的风暴。
他只能更加谨慎地,守护着自己那颗历经磨难、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在这短暂的平和期中,静静地等待,等待着下一个未知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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