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里早已乱作一团。
仆役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人人脸上带着惶恐。
柳平芜云鬓散乱,只着中衣披了件外裳,形容狼狈地立在廊下,浑身抖如筛糠,脸色煞白。
陆归芸则彻底瘫软在丫鬟怀里,面无人色,唇瓣哆嗦得不成样子,泪水涟涟而下,仿佛天塌地陷。
“老爷呢?老爷去哪了?”柳平芜一把攥住管家衣襟,死命摇晃,“昨晚不是去赴宴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管家牙齿打颤,结结巴巴道:“听、听说昨夜盐运司的宴会上,六殿下亲自带人拿人…老爷、老爷也被带走了…”
“完了…全完了…”
柳平芜如遭雷击,松开手,踉跄后退两步,随即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声音凄厉。
“老爷糊涂啊!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话音未落,她猛地捂住胸口,呼吸急促,两眼一翻,直直向后昏厥过去。
“夫人!”
“母亲!”
惊呼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充斥了整个陆府前厅。
一片鸡飞狗跳,末日降临般的恐慌席卷了每一个人。
陆皓凝僵立在廊庑下,看着眼前这片混乱,手指冰凉地抠紧了门框。
父亲的命运几乎已然注定,而家族的倾覆,似乎就在眼前。
深吸一口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丫鬟婆子们手忙脚乱地围上去搀扶,抬人、掐人中、泼冷水,好一阵人仰马翻的折腾。
院中乱作一团,惊慌失措的低语与器物碰撞声交织。
陆皓凝站在廊下角落,身形隐在柱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六殿下…果然出手了。
昨夜她躲在书房窗外听到的那番密语,字字句句犹在耳边,竟成了这滔天巨案最后的催命符。
“小姐…”青竹忧心忡忡地拉了拉她的袖角,声音发颤,“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小丫鬟脸色苍白,眼里盛满了惊惧,抓着她的袖子像是抓着救命稻草。
陆皓凝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心头惊涛。
父亲涉案,谢家倒台,她与谢逢彬的婚事自然作罢。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保住娘亲和自己。
在这滔天风浪里,她们这样依附于父亲的女子,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她开口,声音竟是出奇地冷静:“去把我妆奁底层的银票和首饰都取出来。”
那是她这些年暗自攒下的体己,原是为不时之需。
“再去西院看着娘亲,别让她受惊。”
青竹忙不迭应下,刚欲转身,只听“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院门竟被猛地从外撞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惊得院内众人齐齐噤声。
几个皂衣衙役,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闯了进来。
“陆大人回来了!”为首的衙役高声道。
众人惊疑不定地望去,那狼狈不堪的男人竟是陆无涯!
他官袍皱皱巴巴,发冠歪斜,颊边还有几道擦伤。
但神色却异常平静,甚至比平日更显从容,全然不像是刚经历过牢狱之灾的模样。
“老爷!”
刚刚被掐醒灌下参汤的柳平芜,一见丈夫如此模样,又是一声哭嚎,挣脱丫鬟的手扑上去,上下摸索查看着。
“您没事吧?他们有没有用刑?有没有为难您?”她的声音破碎,充满了惊恐与心疼。
陆归芸也挣脱了搀扶,梨花带雨地扑过来,泣不成声:“父亲!父亲!您可回来了,女儿担心死了!”
陆无涯摆摆手,示意她们噤声:“我没事。”
他环视一圈,扫过满院狼藉,惊慌的下人,目光在角落里的陆皓凝身上略停一瞬。
那眼神复杂难辨,快得让人抓不住,又很快移开。
“都散了吧,该做什么做什么。”他沉声命令,试图恢复府中秩序。
柳平芜不依不饶,抓着他的衣袖:“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家怎么好端端的就…”
“进屋说。”陆无涯打断她,大步踏入书房。
陆皓凝心念微转,略一踌躇,也悄然跟了过去,无声地停在书房门外。
片刻后,才轻轻推门进去。
书房内,陆无涯已疲惫地坐在惯常坐的太师椅上,接过丫鬟战战兢兢递来的热茶,仰头一饮而尽,仿佛渴极了,随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柳平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搓着手在屋内打转。
“老爷,您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您怎么会被抓?又怎么放回来了?谢家…”
“谢家,完了。”陆无涯冷冷道,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私贩盐铁,勾结官员,数额巨大,罪证确凿,陛下震怒。”
柳平芜脸色煞白如纸,身子晃了晃:“那、那我们家…您也被带走了,会不会…”
“我们没事。”陆无涯语出惊人,“因为我本就是六殿下安插在张弼身边的暗桩。”
“什么?!”柳平芜和刚掩上房门的陆皓凝同时惊呼,眼中俱是难以置信的骇然。
柳平芜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丈夫。
陆无涯瞥了女儿一眼,眼神示意她将门关紧。
“三个月前,六殿下秘密召见我,说怀疑江陵盐税有异,命我暗中调查,搜集张弼一党罪证。”
“我假意逢迎,与张弼交好,曲意奉承,这才逐渐取得他的信任,得以接触到核心账目与密函,收集到足够钉死他们的证据。”
柳平芜惊得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声音发飘。
“所、所以老爷您这几个月频繁夜出…还有那些价值千金的礼物…”
“都是演戏。”陆无涯神色淡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包括与谢家结亲,亦是为了取信于他们,麻痹其戒心。”
陆皓凝心头剧震,如遭重锤猛击,脚下微微一软,下意识扶住了身旁的多宝架。
昨夜父亲与张弼在书房内的对话,那些看似同流合污、担忧焦虑的言辞,现在想来,字字句句分明都是在诱导性的套话。
如此说来,她与谢逢彬的婚事,从一开始便是父亲棋局上的一步?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用?
一种被至亲算计,当作棋子的冰冷愤怒涌上心头,但很快又被更强的理智强行压下。
至少,父亲不是真的参与私盐贩运,未曾违背律法纲常。
至少,陆家保住了,未被卷入这抄家灭族的漩涡。
至少,她和娘亲平安了。
“那谢家…”柳平芜颤声问,似乎仍无法完全消化这惊人的真相。
“谢家涉案已深,无可转圜。”陆无涯面无表情,语气冷硬如铁,“主犯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家产抄没,女眷没入官籍,已成定局。”
陆皓凝静静站在阴影里,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她本该为婚事作罢而松一口气,可想到谢逢彬那总是带着几分单纯热忱的笑容,想到他或许全然不知家族阴私…
心头又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忍与怅然。
“凝儿。”陆无涯突然唤她,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
陆皓凝微微一颤,抬眸:“父亲。”
“你与谢家的婚事,就此作罢,日后不必再提。”他沉声嘱咐,“这几日府外多有窥探,你就不要出门了,免得招人闲话,徒生事端。”
陆皓凝垂首敛目,掩去所有情绪:“是,女儿明白。”
“你…”陆无涯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刹,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摆摆手。
“下去罢。安抚好你姨娘。”
退出书房,陆皓凝脚步虚浮,恍若踩在云端,一步步缓缓踱回自己偏僻的小院。
廊下的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带来一丝凉意。
青竹早已焦急等候在门前,见她归来,立刻迎上,搀住她的手臂,压低声音急急道:
“小姐,我方才偷偷问了个角门的小厮,他说…谢家老爷和公子都被直接押入刑部大牢了。”
她声音带着一丝不忍的颤抖:“听说…谢公子被带走时,一直挣扎着喊冤,说他根本不知情,求官爷明察…”
陆皓凝阖上双眼。
谢逢彬或许无辜,但谢家涉案已深,树倒猢狲散,在这滚滚而下的巨石前,谁又能独善其身?
谁也无力回天。
“小姐…”青竹迟疑道,“那我们的计划...”
陆皓凝缓缓摇头,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宁静的深潭,所有波澜都被死死压在最深处。
“暂且搁置。父亲既已脱身,陆家无恙,我们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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