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金猊兽口中吐出袅袅青烟,龙涎香的气息在殿内氤氲盘旋。
皇帝正伏案批阅,朱笔悬停在一份关于边关军饷的奏章上,墨迹未干。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回声清晰而节制。
他缓缓抬起头。
岁月在他威严的眉宇间刻下了深刻的沟壑,却丝毫未能磨损那双鹰目中蕴藏的锐利锋芒。
此刻那目光穿透袅袅香烟,精准地落在那渐行渐近的身影上。
“策儿回来了。”
梁策今日换了一身墨蓝色暗纹锦袍,玉带束腰,步履沉稳地行至御座丹墀之下。
他身形挺拔如青松,墨色衣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行走间袍角翻飞,隐约可见袍内银线绣着的流云纹样。
“儿臣参见父皇。”他撩袍下拜,姿态恭谨却不卑微,“江陵之行,幸不辱命。”
御案后,皇帝搁下手中朱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素来不显山露水的儿子。
数月不见,这孩子似乎又长高了些许,肩背更加硬朗宽阔,依稀有了沉稳气象,但眉眼间仍残留着未褪尽的青涩。
墨衣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可当他抬眼时,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里,依稀还能窥见几分从前那个顽劣少年的影子。
“起来说话。”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梁策依言起身,垂手而立,声音沉稳流畅。
“江陵盐税一案,儿臣已查明,盐运司张弼勾结户部李尚书等人,利用职权之便,私贩官盐,中饱私囊。”
“涉案之关键账册、相关人证口供,俱已封存押解回京,请父皇御览。”
他自袖中取出一本密折,双手高擎过顶。
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李公公连忙趋步上前,躬身接过,小心翼翼地转呈至御案之上。
皇帝翻开密折,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图表,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好,很好。”
他合上折子,目光重新落回梁策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激赏。
“朕果然没看错你。这案子交给你,比交给那些老狐狸强。”
梁策神色谦逊,微微垂首,避开那过于锐利的审视。
“父皇谬赞,儿臣不敢居功。”
“此次能顺利破案,多亏江陵知府陆无涯暗中相助。”
“陆无涯?”皇帝略作沉吟,似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最终划过那密折上墨迹未干的名字。
“可是那个在江陵当了十年知府的陆家?”
“正是。”梁策应答道。
皇帝语带惋惜:“朕记得,陆家…似乎有个二小姐,许给了谢家?”
他话语微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梁策低垂的眼睫,那目光轻柔如羽,却又锋利如刀。
仿佛要从对方纹丝不动的平静面容上,窥探出一丝一毫的涟漪或裂隙。
“如今谢家涉案,倒是可惜了这二小姐。”
梁策面上波澜不惊,连眼神都未曾有丝毫变化,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只淡淡回应。
“朝堂之事,牵连甚广,儿臣于这些细节,并不知晓。”
皇帝轻轻“呵”一声,似笑非笑:“是吗?”
梁策拱手,语调平稳得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不带丝毫起伏。
“父皇仁厚,念及无辜。”
“不过据儿臣所知,陆家与谢家的婚事本就权宜之计多于情谊。”
“如今谢家罪证确凿,大厦倾覆,婚约自然作废,于陆二小姐而言,未必不是幸事。”
他神色如常,眉宇间一派坦荡,仿佛真的只是在就事论事,对那陆家二小姐其人其事,一无所知,亦毫不关心。
皇帝唇边倏尔绽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目光如探针般落在他身上,带着更深沉的审视意味。
“朕倒是听闻,那陆家二小姐才情冠绝江陵,容貌亦颇负盛名,乃是难得一见的佳人。”
“策儿在江陵办案盘桓数月,竟…缘悭一面,未曾得见?”
梁策抬眸,直直迎上那道探究的视线。
他唇角轻扬,那副惯常玩世不羁的散漫笑意便浮了上来,染亮了眼角眉梢。
顿时让他整个人显得鲜活明亮,宛如朝阳初升。
“父皇说笑了,儿臣奉旨查案,日夜奔波,焦头烂额,恨不得一人劈作两人用,哪有那般闲情逸致去关注什么闺阁女子、才貌美名?”
“再说,”他语带戏谑,眸光流转,清澈见底,不见半分阴霾,“若真有那等父皇口中的绝色佳人…”
他拖长了语调,做出一个风流倜傥的姿态,笑道:“儿臣定第一个知晓,然后立刻修书回京,向父皇讨个恩典,求来做个侧妃岂不美哉?”
皇帝先是一怔,随即指着他哈哈大笑:“你这滑头孩子!竟敢拿朕来打趣!”
笑声渐歇,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沉凝了几分。
“此次你立下大功,揪出国之蠹虫,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
梁策抬首,眼底锐芒如星火乍现,旋即隐没。
“儿臣确有一事相求。”
“说。”
“江陵盐税案虽破,但朝中仍有蠹虫。”梁策语声沉凝,字字铿锵,“儿臣恳请父皇恩准,彻查户部积弊,重整盐政纲纪,以绝后患!”
“好!”皇帝龙颜大悦,拍案而起,声震殿宇,“魄力可嘉!朕准了!”
他大步走下御阶,亲手扶起梁策,目光灼然。
“朕的这些儿子里,就数你这份胆识和锐气,最像朕年轻的时侯!”
梁策垂眸,姿态放得极低,显得格外乖巧温顺。
“父皇天威,儿臣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父皇谬赞,儿臣惶恐。”
皇帝似无意间想起,闲闲问道,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对了,朕听闻你回京途中,在官道上遇到了点‘意外’?”
梁策心头微微一凛,暗道果然来了。
该知道的,父皇一件都不会落下。
他抬眼,神色如常,甚至带着几分轻描淡写。
“回父皇,不过是几个不长眼的蟊贼,拦路求财罢了,不足挂齿。”
皇帝眯起眼:“蟊贼?朕怎么听说,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父皇明察秋毫。”梁策轻笑,嘴角扬起一抹傲气,“确实像是死士的路数,不过…”
他故意露出几分不屑:“身手太差了,儿臣都没尽兴。”
皇帝又是一阵大笑,指着他连连摇头。
“你啊你!还是这般狂妄!”
笑声中,他意味深长地重新打量着梁策。
“朕一直以为,朕的六郎平日里只热衷于斗鸡走狗,围猎嬉游,没想到…竟还有如此了得的身手?深藏不露啊。”
梁策眨了眨眼,瞬间又变回那副京城人人皆知的纨绔模样,带着些许不加掩饰的自得,像个等待夸奖的少年。
“父皇忘了?儿臣可是打遍汴京无敌手的。”
“是吗?”皇帝似笑非笑,语气捉摸不定,“那改日,与朕的金吾卫指挥使比试比试?让朕也开开眼界。”
梁策连忙拱手,做告饶状,表情夸张:“儿臣不敢,不敢。”
“是不敢,”皇帝慢悠悠地问道,目光紧锁着他,“还是不屑?”
“是怕伤了沈指挥,没人保护父皇,那才是儿臣的罪过。”
皇帝再度大笑起来,眼中那深藏的思量与探究却未曾因此褪去半分。
梁策恍若未见,转而说起江陵风物人情,轻巧将话题拨转。
他讲述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全然一副分享见闻的兴奋模样。
又闲叙片刻,皇帝面上终现倦怠之色,挥了挥手。
“罢了,朕也乏了。下去吧。户部的事,朕明日早朝自会宣布。”
“你母妃念叨你许久了,快去玉芙宫请个安吧,莫让她等急了。”
“儿臣告退。”
退出紫宸殿,沉重的朱红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闷响。
梁策面上那层温顺、慵懒、乃至略带轻浮的笑意,瞬间冰消瓦解,如同面具般脱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潭般的冷峻与沉静,眼底所有外露的情绪尽数收敛,幽深似海。
但当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那被高耸宫墙切割出的四角蓝天时,那双极漂亮的桃花眼里,仍会不经意间闪过一抹明亮却复杂的光彩。
暖风拂过森严的宫墙,带来远处模糊的花香,却带不起他眼底丝毫温度。
父皇的试探,比他预想的还要直接和频繁。
看来这些年的刻意伪装,那份努力营造出的“仅堪大用却无大志”的印象,终究还是因为江陵之行的过于顺利和遇刺事件,引起了怀疑。
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行于刀锋。
不过…无妨。
他眼底深处那点星火再次悄然亮起,旋即隐没。
既然伪装已生裂痕,既然要玩,那就索性玩把大的。
户部这潭水,正好搅它个天翻地覆。
他理了理衣袖,举步朝玉芙宫方向走去。
行走间,步伐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流露出几分归心似箭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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