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策执着玉箸的手在空中微微一瞬。
旋即，他若无其事地夹起一块盐水鸭肉，稳稳放至她面前的白玉碗中，语气仍是那般漫不经心。
“也是猜的。”
陆皓凝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不肯错过他面上丝毫的波澜。
片刻，她唇边倏地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宛若月下初绽的梨花，清浅而动人，使她整张脸都明亮起来，带着别样的意味。
“殿下猜得真准。”她轻声细语，语气里缠绕着若有若无的缱绻。
梁策抬眸，目光与她相接。
凉亭内烛影昏黄，素纱帘幔被夜风拂动，光影在他清隽的面容上摇曳不定。
他眼底仿佛有暗流无声涌动，深不见底，似是欲言又止，最终却归于一片沉静的墨色。
只低低应了一声“嗯”，便不再多言，复又执箸，为她添了一箸清爽的笋丝。
二人之间一时静默下来。
但这静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微妙的气息在流动。
夜风渐起，拂过亭角，纱幔如水波般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亭内的烛火也随之摇晃，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投下若明若暗的光影。
将这一刻的寂静与暗自流转的心绪，悄然拉得很长。
很长。
……
秋猎前夕。
一弯银钩悬于墨蓝天幕，秋风穿庭而过，拂动窗外茂密的竹林。
千万竿修竹枝叶摩挲，声如私语低徊，愈发衬得烛光摇曳的书房内静谧异常。
陆皓凝斜倚在窗畔的贵妃软榻上，素色云纹广袖迤逦垂落，露出一截莹润皓腕。
腕间一枚翡翠玉镯随着她翻动秋猎名册的细微动作，轻轻磕碰，发出清泠微响。
案上烛火跳跃不定，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落颤动的光影。
那眼尾一点泪痣，在明暗交织中，恍若一颗被揉碎的寒星，幽微闪烁，平添几分清冷易碎之感。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门被推开。
梁策踏月而入，肩头似还沾染着夜露的寒凉，一身墨蓝色锦袍浸润了秋夜的湿气。
他将玄色披风随手搭在雕花屏风上，步履无声，行至软榻旁从容落座。
“三哥倒是动作快。”
“七妹中毒一事，父皇已经彻底信了他的清白。”
陆皓凝闻声抬眸，视线恰恰撞进梁策深潭般的墨色眼瞳之中。
那双眼尾天生微挑，本是风流含情目，此刻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清晰地映出她素净无波的面容。
她指尖在名册边缘轻轻一划，语带微讽。
“这么快？我还以为，至少能让他消停半个月。”
梁策冷嗤一声，自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过。
“靖贵妃在父皇面前哭诉，说有人故意陷害三哥。”
“正巧南疆进贡了一批珍稀药材，三哥主动请缨试药，证明自己绝无害妹之心。”
“试药？”陆皓凝展开密信，秀眉微蹙，“他倒是舍得下血本。”
梁策语含不屑：“不过是些滋补之物，装模作样罢了。”
“但效果确实不错，父皇今日在御书房当众夸他仁孝可嘉。”
陆皓凝静默须臾，将手中密信移至烛焰之上。
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纸页，顷刻化作片片蜷曲的黑蝶，散落成灰。
她抬首问道：“七妹那边如何了？”
提及此事，梁策忍俊不禁，眉眼间的寒意稍融。
“梁澄那丫头精得像只狐狸，见风使舵的本事比你我想象的还要伶俐。”
“今早还特意跑去御花园扑蝶，故意在父皇必经之路上，虚弱地摔了一跤。”
“父皇见状，心疼得不行，当场免了她三个月的功课宫规，连带着赏赐了一堆珍宝给她压惊。”
陆皓凝抿唇轻笑：“倒是个机灵鬼。”
然而笑意倏然收敛，如昙花一现，她正色望向他，眼中染上凝重。
“明日秋猎，昱王殿下经此一事，必定要大张旗鼓地表现，挽回颜面，我们该如何应对？”
梁策眸中寒光骤然凝聚，如被夜风冻结的严霜。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七妹中毒一事让我明白，藏得再深，也躲不过这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他既然想演仁孝戏码，我就给他搭个更热闹的台子，让他唱个尽心。”
窗外秋风骤急，竹枝相撞之声愈发清脆密集，宛如无数金戈铁马在暗夜中铮铮低鸣。
陆皓凝凝望着梁策冷峻的侧影良久，他眉宇间的决绝与锋芒，似出鞘利剑，终不再掩饰。
她忽而展颜一笑：“早该如此。隐忍过久，反倒让人以为我们睿王府软弱可欺。”
话音微顿，她带着几分戏谑，继续道：“王爷可知，如今汴京各大赌坊为此番秋猎所开的盘口，押昱王殿下拔得头彩的赔率是一赔三，而押你的…”
她刻意拖长了语调，眸中闪烁着挑衅的光芒：“可是一赔十。”
梁策眉峰一挑，兴味盎然：“哦？凝儿竟也关心这市井博戏之事？莫非…也下了注？”
“自然。”陆皓凝唇角扬起狡黠的笑，纤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张押票，在他眼前轻轻一晃。
“全副身家，赌睿王梁策——”
她故意拖长音调，一字一顿：“三、场、皆、败。”
梁策危险地眯起眼，高大的身躯倏然前倾，手臂撑在案几两侧，瞬间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看来本王的王妃，对为夫的实力…颇有误解？”他低哑开口。
沉香气息扑面而来，陆皓凝后背抵上冰凉坚硬的案几，脸颊却莫名发烫。
她抬脚欲踹，足踝却被他温热的大手精准扣住，动弹不得。
“凝儿这是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
他低笑出声，指腹在她纤细的踝骨上不轻不重地缓缓摩挲，激起一阵细微战栗，窜上脊背。
陆皓凝紧咬下唇，偏过头去，避开他过于灼然的目光，莹白的耳尖却已红得似要滴血，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梁策眼底浮现起得逞的笑意，掌心滚烫，语气却放缓了几分。
“放心，待明日赢了彩头，分你三成，定不让你这‘全副身家’打了水漂。”
“七成。”她闷声反驳。
“贪心。”梁策挑眉，指尖在她踝骨上轻轻一按，引得她身子微颤，“四成。”
“六成！否则明日我便亲去围场，为你呐喊助威，道你身体抱恙，下不了场…”
她倏然转头，眸光晶亮地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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