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鸿胪寺到城东会同馆的路程不算太远,但雪后路滑,车马行驶得颇为缓慢。锦衣卫王百户骑着马,亲自在前面引路,不时回头关切地询问马车内的乌兰尼敦姐弟是否安适,态度殷勤备至。他显然深知这二位是镇抚使大人和张推官的座上宾,丝毫不敢怠慢。
张绥之与徐舒月并辔而行,跟在马车之后。看着王百户前后照应的忙碌身影,张绥之轻轻一勒缰绳,对徐舒月低声道:“舒月,人既已送到,会同馆又有三千营的弟兄接应,想必出不了什么岔子。顺天府衙那边还有一堆公务等着我处理,我就先回去了。”
徐舒月闻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把拉住他的缰绳:“嘿!我说张大人,你这人怎么这样?过河拆桥啊?人是你接出来的,也是你要安排到会同馆的,这刚到地头,你就要溜?这可是你的老朋友!再说了,你都和永淳长公主殿下……”她心直口快,差点说漏嘴。
张绥之吓得脸色一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伸出手,一下子捂住了徐舒月的嘴,压低声音急道:“嘘!我的徐千户!你小点声!胡说什么呢!”
他这突兀的举动和紧张的神色,立刻引起了旁边马车窗帘掀开一角,觉昌安探出头,疑惑地问道:“张大哥,徐千户,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公主?”
张绥之赶紧松开手,脸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搪塞道:“没……没什么!徐千户她……她跟我开玩笑呢!是说……是说宫里的规矩大,公主殿下们身份尊贵,我们行事需得谨慎些。”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瞪了徐舒月一眼。
徐舒月也意识到失言,吐了吐舌头,赶紧岔开话题,对觉昌安笑道:“啊对!是说宫里规矩大!你小子耳朵还挺灵!快坐回去,外面风大!”
觉昌安将信将疑地缩回头去。马车内,乌兰尼敦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车外略显尴尬的两人,却没有多问,只是更加小心地将身边一个用牛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颇为沉重的长条木箱往自己身边挪了挪。那是装有进贡给大明皇帝的“东珠冠”的礼盒,她一路都亲自看管,格外留意。
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位于城东的会同馆。会同馆规模远比鸿胪寺内部的四方馆宏大,是由数进院落组成的建筑群,飞檐斗拱,气象森严,专门用于接待各藩属国、部落的正规使团。馆驿门前有身穿号衣的兵丁值守,气氛肃穆。
早已接到通知的三千营的一位百户官,已带着一队士卒在门前等候。这位薛百户看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不算特别魁梧,但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棱角分明,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军旅之人的精干与沉稳。他穿着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鸳鸯战袄,外罩简单的皮甲,腰佩制式军刀,见到众人,立刻上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末将三千营百户薛铭,奉上峰之命,在此迎候建州左卫使节!馆舍已安排妥当,请随末将来!”
他的目光扫过张绥之和徐舒月时,微微点头致意,显然认得这二位京城官场上的名人,态度不卑不亢。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乌兰尼敦和觉昌安身上时,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审视,并无太多波澜。
然而,就在众人准备进入会同馆大门时,旁边另一条路上,也喧闹着来了一大队人马。正是蒙古俺答汗的使团,正在卸运行李,熙熙攘攘,挤满了门前的空地。许多蒙古军官和女眷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看到乌兰尼敦姐弟这一行衣着鲜明迥异的女真人,顿时投来各种好奇、审视乃至轻蔑的目光。
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蒙古军官,对着乌兰尼敦指指点点,用蒙古语夹杂着生硬的汉语,发出猥琐的笑声和调侃:
“哟!这不是昨天那个辣劲儿十足的小娘子吗?”
“啧啧,这身段,这脸蛋儿,比我们草原上的姑娘还带劲!”
“小娘子,要不要来陪哥哥们喝几碗马奶酒啊?哈哈!”
一些蒙古女眷也对着觉昌安那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的脸孔嘻嘻哈哈,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事。
觉昌安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年轻气盛的他顿时血往上涌,脸色涨得通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怒目而视,就要冲上去理论。乌兰尼敦也是柳眉倒竖,褐色眸子里寒光闪烁,但她毕竟沉稳些,一把死死拉住弟弟的胳膊,低声道:“阿弟!冷静!狗吠而已,何必理会!别忘了阿玛的嘱咐!”
双方人马在馆驿门口对峙,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王百户和薛百户带来的明军士卒也立刻警觉起来,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将乌兰尼敦姐弟护在中间。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都干什么!想造反吗?!” 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只见薛百户薛铭一个箭步跨出,身形快如鬼魅,瞬间插入两拨人中间。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嬉笑的蒙古人,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乃大明会同馆!天子脚下,接待四方使节之地!谁敢在此喧哗闹事,惊扰贵客,按大明军法,立斩不赦!”
他这一声喝,中气十足,带着沙场淬炼出的杀气,顿时将那群蒙古人的气焰压了下去。几个醉酒的军官也被同伴拉住,悻悻地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哟,我当是谁这么大威风,原来是薛百户啊!” 只见昨日被乌兰尼敦一脚踢中要害的哈齐勒,一瘸一拐地分开人群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怨毒和讥诮的笑容,目光死死盯住乌兰尼敦,“小娘们,昨天有锦衣卫给你撑腰,今天换了个军汉,你以为就没事了?昨天那一脚,爷可还记着呢!”
乌兰尼敦毫不畏惧,冷笑一声,反唇相讥:“哼!看来昨天的板子还没挨够?是不是还想再尝尝你姑奶奶的脚力?”
哈齐勒被当众揭短,尤其是在这么多同袍和明军面前,顿时恼羞成怒,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怪叫一声:“贱人!找死!” 竟不顾伤势,猛地拔出腰间弯刀,朝着乌兰尼敦就扑了过来!动作虽然因伤痛而有些变形,但势大力沉,显是恨极了!
“小心!” 张绥之和觉昌安同时惊呼。
乌兰尼敦早有防备,她身手矫健,侧身闪过来刀,同时纤腰一拧,一记凌厉的鞭腿横扫向哈齐勒的下盘!哈齐勒本就站立不稳,又被踢中支撑腿,惨叫一声,再次重重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废物!” 蒙古人群中,传出一声低沉的冷哼。只见一个穿着普通蒙古副将服饰、年纪极轻、看面貌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越众而出。他身材不算高大,但步履沉稳,眼神锐利如鹰,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峻与威严。他甚至没看倒在地上的哈齐勒,目光直接锁定了乌兰尼敦,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女人,你,过分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动,竟比哈齐勒快了数倍!一道寒光闪过,他腰间的弯刀已然出鞘,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直刺乌兰尼敦的咽喉!这一刀,又快又狠,角度刁钻,完全不像试探,竟是存了重伤甚至取命的心思!
乌兰尼敦根本没料到这少年出手如此狠辣果决,猝不及防之下,已是避无可避!她甚至能感受到刀锋带来的冰冷寒意!
“放肆!”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凝神戒备的薛铭薛百户再次动了!他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击,身形如离弦之箭,后发先至!他没有拔刀,而是闪电般探出右手,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一把扣住了那少年持刀的手腕!同时左臂一横,格开了刺向乌兰尼敦的刀锋!
“铛!” 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声。
那蒙古少年只觉手腕如同被铁钳夹住,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弯刀再也握持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抬头,惊骇地看向薛铭,似乎难以置信这明军百户竟有如此身手和胆量。
薛铭一招制敌,立刻松手后退半步,依旧挡在乌兰尼敦身前,目光平静地看着那蒙古少年,沉声道:“阁下好身手。但此地是大明京师,还请遵守我朝法度。若有私怨,可向鸿胪司或五军都督府递状,依律处置。当街动兵刃,伤及使节,其罪非小。”
那蒙古少年死死盯着薛铭,眼神变幻不定,有惊怒,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缓缓弯腰,捡起自己的弯刀,插入鞘中,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深深地看了薛铭和乌兰尼敦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随即转身,对身后蒙古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自始至终,他没有表露身份,但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威严,让张绥之心中莫名地一紧,隐隐觉得此子绝非寻常副将,一种不安的感觉萦绕心头。
一场风波,总算被薛铭强行压下。蒙古人悻悻地抬着哼哼唧唧的哈齐勒,跟着那神秘少年进入了会同馆的另一处院落。
乌兰尼敦惊魂稍定,深吸一口气,走到薛铭面前,郑重地行了一个女真抱胸礼:“多谢薛百户两次出手相救!乌兰尼敦感激不尽!”
觉昌安也赶紧上前,满脸敬佩地行礼:“多谢薛大哥!您刚才太厉害了!”
薛铭连忙还礼,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略带腼腆的笑容:“二位贵使言重了,此乃末将分内之事,护卫馆驿周全,是末将职责所在。”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又瞟了一眼那群蒙古人离开的方向,尤其是在被抬着的哈齐勒身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回忆,又像是疑惑。
“薛百户?薛百户?” 张绥之见他有些出神,出声提醒。
薛铭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收敛心神,侧身引路:“啊,是!张大人,徐千户,二位贵使,请随末将入馆安顿吧。”
乌兰尼敦看着薛铭,心中感激,又见他为人正直武艺高强,便主动邀请道:“薛百户,今日多亏有你。若蒙不弃,今晚我想在馆中设一席薄宴,聊表谢意,还请百户务必赏光。”
薛铭闻言,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这……这如何使得?贵使太客气了!末将只是尽本分而已……”
徐舒月在一旁笑道:“薛百户,你就别推辞了!乌兰姑娘一片诚意,再者说,你们同驻会同馆,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多,正好借此机会熟络熟络嘛!”
张绥之也点头表示赞同。
薛铭见推辞不过,只好抱拳道:“既然如此……那末将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贵使厚意!”
一行人这才在薛铭的引导下,进入了为他们安排好的、位于会同馆东侧一处独立清幽的院落。然而,经过门口这一番冲突,所有人都明白,蒙古俺答使团的敌意已然公开化。那个出手狠辣、身份神秘的蒙古少年,更是如同阴影般笼罩在众人心头。会同馆的日子,注定不会平静。而武艺高强、处事公道的薛铭薛百户,无疑成为了这漩涡中的一个关键人物。夜幕降临后那场答谢宴,又将会引出怎样的故事?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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