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尔的私人工作室,与排练室的通透敞亮截然不同。
这里像一艘夜航船的驾驶舱,被各种精密的电子设备环绕,幽蓝的屏幕光映照着深色的吸音墙面。空气中漂浮着微弱的电流声、设备散热的气息,以及一种……属于他个人的、浓烈的创作荷尔蒙——混合着咖啡、皮革,和他惯用的那款雪松香氛。
凌玥按照他给的时间抵达,敲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属于“舞者凌玥”的精准外壳调整到最完美的状态。
门从里面打开。王嘉尔穿着灰色的棉质t恤,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更深的倦色,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异常清醒。他侧身让她进来,随口道:“随便坐。”
地方不大,能“随便坐”的地方除了他那张庞大的混音椅,就只剩角落一张看起来还算舒适的单人沙发,上面随意搭着一条薄毯。凌玥选择了沙发。
他没有寒暄,直接指向控制台巨大的显示器,上面布满了错综复杂的音轨。“《幻》的最终版,编曲我重新做了。”他播放音乐。
不再是昨天的原始demo,新的编曲层次更加丰富,在原有的挣扎感中,注入了一段空灵而悲怆的弦乐,像是黑暗中的一缕微光,绝望里开出的花。
音乐在空间中流淌,凌玥安静地听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随着节拍微微律动,这是舞者的本能。
王嘉尔靠在控制台边,观察着她。他看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身体对音乐最细微的反应——肩颈的紧绷,指尖的微颤,脚踝下意识的点地。他像是在阅读一份活着的乐谱。
“这里,”音乐行进到某个段落,他忽然暂停,手指敲了敲屏幕上的某条音轨,“我需要一个动作,不是技巧的堆砌,是……情绪的解码。你懂吗?”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舞者,而是一个翻译,将他无法用言语尽述的内心风暴,转译成身体的语言。
凌玥站起身,走到房间中央那片唯一的空地上。她没有立刻动作,而是闭上眼睛,将那段音乐在脑中又过了一遍,感受弦乐与电子节拍碰撞时产生的奇异撕裂感。
然后,她开始舞动。
没有完整的编排,更像是随音乐即兴的情绪流淌。她的手臂不再是肢体的延伸,而是变成了追寻光线的藤蔓;她的旋转不再是技术的展示,而是陷入迷惘的漩涡;当她骤然跪地,仰头,脖颈拉出脆弱而优美的弧线时,那不是一个设计好的动作,而是一种发自灵魂的诘问与渴求。
她跳的不是舞蹈,是《幻》的视觉灵魂。
王嘉尔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混音椅上,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下,目光像是被钉在了她身上。他的呼吸节奏,在某个瞬间,与她动作的起伏微妙地同步了。
当她以一个蜷缩后又缓慢舒展,最终归于静止的动作结束时,工作室里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
长时间的沉默。
凌玥微微喘息着,看向他。
王嘉尔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半晌,才低哑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
“有时候我觉得……站在台上,被几万人喊着名字,很热闹。但回到这里,面对这些声音……很孤独。”
这句话毫无预兆,赤裸地剥开了天王光环下,那个作为“王嘉尔”个体的内核。这不是老板对下属的倾诉,甚至不是同行之间的感慨。这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似乎能理解他孤独的灵魂,下意识的袒露。
凌玥的心被轻轻攥了一下。她看着他被屏幕光勾勒出的、略显单薄和疲惫的侧影,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除平静和专业之外的神情——一种温和的理解。
“因为能真正听懂这些声音的人,很少。”她轻声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王嘉尔猛地转头看她,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被说中的震动。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屏幕上的光谱无声跳动,映照在两人之间,像一条流动的、危险的河。
他忽然站起身,朝她走来。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度。他身上那股雪松混合着疲惫的气息,强势地笼罩了她。
他低下头,目光从她因为运动而泛红的脸颊,滑到她微微起伏的胸口,最后重新锁住她的眼睛。
“凌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完整地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得像是大提琴的共鸣,“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不再是关于身份,而是关于本质。
凌玥仰头看着他,没有退缩。她的眼神清澈,却像深潭,引人探究。
“我是能听懂你声音的人。”她回答,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嘉尔瞳孔微缩。他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最终只是划过自己额前的碎发,带着一丝烦躁,又像是某种克制。
“很晚了。”他忽然退后一步,拉开了那危险的距离,声音恢复了部分平时的冷静,但眼底的波澜尚未平息,“明天……继续。”
这是逐客令,却也是下一次见面的约定。
凌玥点头,没有多余的话,拿起自己的包,转身走向门口。
在手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觉察的迟疑:
“回去……早点休息。”
凌玥动作微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拉开了门。
门外是寻常的走廊灯光,门内是他那个孤独而丰富的音轨世界。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两个空间。
凌玥走在寂静的走廊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声。她知道,她不仅进入了他的私人工作室,更在他严防死守的内心世界里,投下了一颗足以引起海啸的石子。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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