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屋里的搭伙干活儿,不是回回都顺当。沈傩这座“记性宝库”的门闩一拉开,淌出来的也不总是清亮亮的好水,有时候也会碰上堵心窝子的淤塞和顶牛。
老古老的传承,过了千把年的光阴,免不了会跟后辈嘴对嘴、心传心留下来的东西,生出些细微的岔劈。
顶牛的事儿,出在一段叫“战兽傩”的凶悍舞步复原上。这傩舞传说是老祖宗跟深山老林里大畜生拼命留下来的,动作又猛又烈,带着股原始的杀劲儿,对眼下对付变异染病鬼,指定是顶有用处的。
沈傩微闭着眼,沉在记性里,清楚地讲着:“……接着左脚踩‘震’位,引雷煞的凶气进身子,右胳膊不是直着捅出去,得像野兽尾巴横扫,力气含在里头不露,到末了了猛地炸开,取的是‘碎骨头’的意思……”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站起来,比划着那横扫的架势。她那姿态,好看跟狠劲掺在一块儿,就算慢,也带着股能撕破风的凶气。
可旁边坐着的老艺人,越听眉头疙瘩拧得越死。等沈傩说完了,他忍不住站起来,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商量的硬气:
“沈傩大人,恕我老头子多嘴……您说的,跟我师门传下来的,差着行市呢。”他拿起一张自个儿刚才凭记性画的草图,“照我老师父的说法,这招右胳膊不是‘横扫’,是该从上往下,像‘大斧子劈山’,力气贯穿到手指头尖,讲究的是一下子砸开脑瓜子!您瞅,这图谱上记的发力线也是这么个道道!”
他指着草图上一条粗拉拉的、直上直下的力气标线。
沈傩睁开眼,金眼光扫过那张草图,“不对。”
祂摇了摇头,抬手撸起玄衣袖口,手腕上那道三寸长的疤,是当年被战兽钢毛尾巴扫的,现在还能摸到皮下的硬疙瘩露出来,在光下看得清楚。
“当年战兽前爪扑我胸口,尾巴绕到身后抽腰,我要是用劈山式,胳膊举起来,胳肢窝是空的,它尾巴早抽断我肋骨了!”她比划着横扫的弧度,指尖扫过腰侧:
“我用右胳膊这么拦,既挡了尾巴,又扫在它腰腹软处,它当时就疼得退了三步,这不是猜的,是我胳膊上的疤记着的!”
“可我师父他老人家也说过,一力降十会!”
老艺人梗着脖子争,脸憋得通红,手摸向怀里的旧傩谱,谱子是师父用粗麻纸手订的,边角磨出毛边,夹着张泛黄的草纸,上面是师父亲手画的‘劈山式’:
胳膊画得笔直,指尖戳着个小圈,旁边用炭笔写着‘民国二十三年,用此招劈退疯熊,救三娃’,墨迹渗进纸纹里,是师父晚年手颤着写的。他把谱子摊在桌上,指节敲着草纸:
“这不是瞎传!我师父真用这招救过人!劈下去就破防,比啥都管用!”说着指尖蹭着图上的发力线,声音都发颤:
“任它花样再多,咱就靠绝对的气力破它!这‘劈山’的架势,是我这一脉一代代传下来的核心!您瞅这谱子,我师父亲手画的!绝对错不了!”
“绝对之力?”沈傩的声气儿还是那么平,却带着点不容商量的威严,“你师父真跟上古凶兽掐过架吗?他传下来的东西,经过多少代人嘴皮子碰嘴皮子?里头能没个添油加醋、传走样的时候?我记着的,是亲身打过的那一仗。”
“您是亲身打过,可千年过去了,记性难道就一点没磨损吗?”老艺人一急,话冲口而出,说完立马觉着不对,赶紧弯下腰,“老头子我失礼了!可……可这‘劈山式’确实是我这脉的根子啊!”
另一个旁听的老头也小声帮腔:“是啊,我师父教的也是往下劈砍的路数,说是气势更足……”
“我学的倒有点像横扫,可没这么细发……”
一时间,屋里立马分了帮,白头发的阿婆攥着自个儿的练傩笔记,帮老艺人:“我男人当年用劈山式赶过野猪!一劈就砸在野猪鼻子上,野猪嗷叫着就跑了,哪用防尾巴?”
另个老头揉着自个儿的后腰,帮沈傩:“我上次劈野狗,胳膊举起来,狗就往我胳肢窝钻!要是横扫,早把它扫开了!”
吵得唾沫星子飞,有人拍桌子,有人翻自个儿的旧笔记,连守在门口的年轻队员都伸着脖子听,小声嘀咕‘我觉得横扫防偷袭好’‘可劈山看着更猛啊’。
黎鹤瞅着眼前这景,没觉得烦,反倒生出一种奇怪的实在感。
他明白了,这就叫传承。
它不是一条从没断过的清水河,是在千年的流淌里头,不停地分岔、改道、甚至暂时见了底,又在某个雨天重新聚起来。不同的河岔子因为地界、师承、甚至某一代传人自个儿的理解不一样,都会生出差别和变样。
沈傩代表的是最源头的、没经过捯饬的“活历史”,绝对没错,可也可能因为年月太久磨掉了细处。 老艺人代表的是过了多少代、在实打实里可能被简化或改过了的“活传承”, 大概有错的地儿,可更贴近后辈能明白和使出来的样子。
两边没有绝对的对错,是光阴在不同地方刻下的印子。
吵吵还在继续,谁也说不动谁。
黎鹤深吸一口气,先上前拍了拍老艺人的胳膊,老艺人还梗着脖子,胳膊绷得硬,又冲沈傩微微点头,才开口打断争论:“阿公,老祖宗,您二位先停停——现在不是说谁对谁错,咱先把气儿顺顺,琢磨个能办事的法子。”
他的声儿让吵吵暂时歇了,“既然各有各的理,争也没用。咱不如把两种样儿都详详细细记下来——沈傩大人的‘横扫式’,和阿公您们的‘劈山式’。”
他拿起炭笔,在纸上画出两块地方:“咱都清楚,完整的‘战兽傩’绝不止一招。这两种打法本来就有,用在不同的场合?又或者,里头有一种才是正根?眼下咱断不了。”
他看向俩人,眼光冷静,黎鹤拍了拍桌子,拿起炭笔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战场图:”咱不瞎争,明天就试!守傩队分两组,一组跟阿公练劈山式,重点练“快劈破防”;一组跟沈傩大人练横扫式,重点练“拦尾扫肋”。
下午咱去后山老槐树下,找那头常来拱庄稼的老野猪,看哪组能更快把野猪逼退、还不被它偷袭到,要是劈山组总被野猪绕后,就加练横扫的拦尾;要是横扫组劈不开野猪的冲劲,就掺着劈山的发力法子!”
他的主意,跳出了没味的“正根”之争,回到了最根本的“管不管用”上。
沈傩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她求的是对的传承,可也不排斥试试。 老艺人愣了一下,也慢慢点了头。他死守着师承,可更盼着傩舞能真顶用。
吵吵暂时压下去了。
黎鹤看着纸上并排的‘劈山’‘横扫’,左边是老艺人画的直劲线,右边是沈傩画的弧线,忽然心里亮堂了:
修傩谱不是把断了的线接成一条直的,是得接住老艺人手里‘劈山救过人’的经验,也接住沈傩胳膊上‘横扫挡过死’的伤痕;光阴把传承掰出了岔,不是谁对谁错,是有的岔应对‘猛冲的兽’,有的岔应对‘奸猾的邪’,得把这些岔凑在一块儿,试出现在能用上的真章。
传承,从来不是简单的照抄。 是在迷糊里头,一步一步摸回最早先的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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