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居地中央的演武场被清空,地面用洁白的石灰画出一个巨大的圆,象征着仪式的边界与精神的聚焦。晨雾尚未完全散尽,悬浮的微凉水珠在逐渐升起的阳光下闪烁,却驱不散场中凝重的气氛。
黎鹤站在圆圈中心,身着他那套庄重的祭礼服,深呼吸,试图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花国的动向、边境的危机、族人的期望,全部摒除出去。
他闭上眼,回忆着《傩骨秘录》中关于’镇族傩’的记载,那些繁复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步法、手印、以及对应的心法口诀,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起势。
脚步沉重地踏在特定的方位,发出沉闷的响声,试图沟通大地之力。手臂挥舞,结出古老的手印,引导着体内那股日益增长却仍显微薄的灵力。他的动作标准,甚至堪称精准,每一个角度,每一次转身,都严格遵循着傩谱的描述和沈傩昨日严苛的纠正。
一圈舞毕,黎鹤抹了把额角的汗,指尖蹭到祭礼服领口的金线傩纹。他攥紧衣角,布料上还留着晨雾的潮气,转头看沈傩时,脚尖不自觉踮了踮,嘴角翘起来又赶紧压下去,怕显得不稳重,可眼里的光藏不住,连呼吸都放轻了,等着沈傩说句‘不错’。
场边族人的赞叹声他没听进去,只盯着沈傩的金色傩面,想从眼孔里看出点情绪。
场边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早早起来忙碌的族人,他们看到黎鹤流畅地跳完一整套复杂傩舞,眼中不禁流露出钦佩和赞叹。在他们看来,少族长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达到这般水准,已是惊人的进步。
然而,沈傩沉默了足足十息。
金色的傩面之下,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形似,神非。”
四个字,如同冰水,浇灭了黎鹤刚升起的一丝热切。
“发力僵硬,如提线木偶。心意浮散,如风中柳絮。”沈傩的声音平稳却极具穿透力,毫不留情地指出问题:
“你只是在‘模仿’动作,黎鹤。你的心,你的魂,未曾与舞步同振,未曾与天地共鸣。这‘镇族傩’所需引动的,非你一人之微力,而是勾连地脉、引动族魂之伟力。以你此刻状态,徒具其形,不堪大用。”
黎鹤的脸颊微微发热,一股混合着不服和挫败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每一个步法我都精准无误!每一个手印我都分毫不差!傩谱上的要求我全都做到了!还要我怎样?”
“做到?”沈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神明的威严和怒其不争的斥责,“傩舞非杂耍!非是你背诵经文、通过考校的功课!它是战舞!是祈礼!是与我族千年血脉、与脚下山河大地同呼吸共命运的呐喊!”
沈傩猛然踏步入场,脚掌落地时收了九成劲,气浪‘轰’地荡开,却在黎鹤面前拐了个小弯,连被吹起的石灰粉都绕着他的鞋边飘。
祂抬手时,指尖金芒闪了闪,却刻意压低高度,没超过黎鹤的头顶,怕光太亮晃着他的眼。跳‘镇族傩’的‘踏地’式时,震得演武场的石子都跳起来,却有颗小石子直奔黎鹤膝盖,祂脚尖轻轻一勾,石子就改变方向滚远了,动作快得像没发生,可黎鹤膝盖一凉,低头就看见石子在脚边打转。
不是剧烈的神力爆发,却有一股沉重、苍凉、仿佛源自大地最深处的磅礴意念瞬间充斥了整个场地。场边观看的族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感到一种莫名的敬畏自心底升起。
沈傩的动作比黎鹤的简练三成,踏‘坤’位时,脚掌贴地三秒才抬起,演武场的草叶竟顺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晃;
抬手结‘引魂印’时,指尖离地面一寸,地上的石灰线竟顺着指腹的轨迹,画出道细光痕,像土地在‘回应’他的动作。风卷过他的金甲,没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反而带着远处傩神祠的松针味,绕着他的手腕转了圈,那不是神力爆发,是他的心意勾连了风、土地和祠堂的气息,连场边族人怀里的小傩面,都跟着微微发烫。
“看到吗?”沈傩停下,看向黎鹤,金色的瞳孔透过面具,锐利如刀,“你跳的是‘动作’。我舞的,是‘心意’。”
黎鹤怔在原地,胸腔里的不服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他攥紧的拳头松开,掌心全是汗,指腹还留着结印时的酸麻。
沈傩跳舞时,他能感觉到演武场的地面在轻微震动,那震动顺着鞋底传到膝盖,而他刚才跳完,只觉得腿酸。差距不是‘跳得好不好’,是沈傩的舞能‘叫醒土地’,他的舞只‘累着自己’。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连‘我再试试’都说得没底气,指尖蹭到祭礼服的金线,突然觉得这套衣服重得穿不动了。
“我……”黎鹤张了张嘴,挫败感如同藤蔓缠绕住心脏,“我无法……我无法感受到您所说的‘地脉’,也无法引动什么‘族魂’……那太虚无缥缈了……”
“非是感受,是相信。”沈傩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严厉,“相信你脚下所踏,是我族世代生息之土,它的记忆已融入你的血脉。相信你身后所护,是与你流着同样血液的族人,他们的祈愿便是你的力量。你的心意,才是点燃这一切的火种。”
他指向黎鹤的心口:“‘镇族傩’的核心,从来不是傩谱上的图案,而是这里。你为何而舞?为守护何人何物而舞?若你心中对此仍有迷茫,纵跳千遍万遍,也不过是空壳一具,如何能承载‘镇族’之重?”
黎鹤沉默了。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为何而舞?
为了不被花国夺走文化?为了履行族长的责任?为了不辜负沈傩的期望?
这些答案似乎都对,却又感觉隔了一层,无法点燃他内心深处那簇真正的火焰。
场边的族人早已安静下来,默默地看着场中的神明与族长。他们听不懂所有深奥的道理,却能感受到那股凝重的压力,也看到了黎鹤脸上的挣扎。
黎鹤再次抬起头,目光扫过场边那些熟悉的面孔,看到他们眼中的信任与期盼;他望向傩神祠的方向,仿佛能看到其中沉睡的傩神骨;最后,他的目光回到面前威严的金色神明身上。
“我再试一次。”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执拗。
他重新站回圆圈中心,再次闭上眼。
这一次,他不再去拼命回忆傩谱的细节,而是努力地去感受——感受脚下土地的坚实,感受风中传来的远山气息,感受身后那些注视的目光所包含的重量。
黎鹤重新站回圈心,闭眼深吸,吸进的不是晨雾,是带着泥土味的地气。他踏第一步时,脚掌全贴在石灰线上,凉丝丝的石灰沾在鞋底破洞处,硌得脚底板发疼,却没动,像在跟土地‘打招呼’;
结‘镇灵印’时,不再盯着指尖抠角度,而是想起阿松老艺人握傩刀的样子,指尖虽还发颤,却把印诀往‘稳’里捏,没再追求‘标准’,只求‘踏实’。
舞步慢了半拍,却没了之前的急慌,每一步都踩得实,像在把心‘种’进脚下的土里,虽然没引动什么地脉,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脚不是踩在‘演武场’,是踩在‘巫族的地’上。
他仍未找到那枚能点燃一切的火种,舞步依旧沉重滞涩,未能引动地脉分毫。但这一次,他至少开始尝试着,不再仅仅是用身体,而是用那颗仍在迷茫中摸索的心,去触碰那扇名为“传承”的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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