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掺了水的墨汁,慢悠悠漫开,一层层浸透了巫族山谷。禁地里,三十六盏桐油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透出让人安心的昏黄光晕,勉强照亮中央那座饱经风霜的傩神祠。
黎鹤单膝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第一百次摩挲着腰间那枚银傩面具腰佩——打小戴到大的,少族长的身份象征,指腹蹭过面具边缘的刻痕时,连指尖都跟着发僵。金属的冷意透过夏衣钻进皮肤,没来由让他心烦。
背后忽然飘来苍老嘶哑的声音,黎鹤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族里的老艺人巫诚。老人佝偻着背,枯柴似的手正反复擦拭明日仪式要用的主傩面具——那是鎏金彩绘的方相氏,指腹蹭过面具上怒目的眼窝时,因擦得太用力,指节都在发僵。
黎鹤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诚伯,这年头了,这些形式上的东西,走个过场不就得了。”
巫诚的手顿了顿。抬脸时,深陷的眼窝在跳动的灯火里显得格外幽深:“形式?少族长,这是一千二百年传下来的规矩!是咱们巫族的根!”
根?黎鹤心里冷笑一声。这“根”连族人的粮袋子都暖不了,更拦不住山外开发商测绘仪上的红圈,那些红圈呐,上个月已经画到了山谷口。
越想越烦,他手往裤袋里一揣,摸出了手机——屏幕在昏暗中骤然亮起来,微弱的光正好映着他年轻却皱着眉的不耐烦。
巫诚看见他掏手机的动作,擦面具的手先顿了半秒,眉头才拧得能夹碎桐油灯的灯花,最终却只是重重叹口气,低头擦面具时,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沉。仿佛要擦亮的不是油彩,而是某种快要湮灭的魂。
黎鹤慌忙错开老人失望的目光,耳尖有点发烫,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着——屏幕里跳出的几条记录,扎得他眼仁发紧:“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流程”“地方传统技艺申请世界遗产条件”“花国‘花神祭’成功申遗案例赏析”
山外那个叫“花国”的邻邦,就靠一场精心包装、半真半假的“花神祭”成功申遗,旅游收入翻了几番——这消息像根刺扎在族里几位长老心上,也催着办了这次兴师动众的十年大祭。
他们想靠着这个证明巫族傩戏的‘正统’和‘价值’。黎鹤心里头又可笑又无奈——可笑的是这老古董谁还认,无奈的是,不认又能怎么办?守着这没人愿懂的老古董较劲,可若不较劲,这祖地连“较劲的机会”都要没了。
晚风钻过古老的石柱,带起一阵低沉的呜咽,像某种遥远又被遗忘的叹息,吹得黎鹤后颈有点发毛。桐油灯苗忽然晃了晃,光影被扯得歪歪扭扭,墙上那些斑驳的傩舞壁画,倒像这一刻真活过来般舒展着姿态。
黎鹤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摁灭了手机。
四周骤然暗了下来,只有那三十六盏油灯还在倔着烧,对抗着沉甸甸压下来的黑夜与寂静。空气里桐油混着旧木的气味,老得发闷,像压在胸口的旧棉絮,让人喘不过气。
巫诚终于擦完了面具,把方相氏郑重放回铺着红绒布的托盘里,声音低得快融进风里:“少族长,明天的流程都记清楚了?尤其是最后一步,‘血点眉心’,敬告先祖。一滴指尖血就好,滴在面具眉心,千万不能错……”
“晓得晓得,一滴血,滴在眉心。”黎鹤打断他,声音拖得有点长,口气里的敷衍藏都藏不住,“您都交代了八百遍了。”
老人深深看他一眼,眼里的光暗了暗,喉间滚了滚,没再吭声,端着托盘蹒跚着往祠内挪。那佝偻的背影,像驮着整个族群太过沉重的过往,每一步都走得又慢又沉。
黎鹤望着老人的身影隐进祠门后的黑暗,没动,拇指不自觉就蹭上了手机光滑的边框——边框上还沾着方才跪石板时蹭到的细尘。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漫上来,倒比祠堂里的石板暖了些,给了他一点属于现代的、能抓得住的踏实。
他又点亮屏幕,幽光再一次映着他年轻的脸。界面上,还是那几条冷冰冰的关于‘申遗’的条款。
风好像更急了,卷着石缝里的凉气扑过来,把灯火吹得只剩一点摇晃的光芯,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黑夜掐灭。山谷深处传来几声鸦啼,模糊得像梦呓,没一会儿就被无边的寂静吞了下去。
黎鹤低头盯着屏幕,连风把灯芯吹得晃了晃都没察觉。他只盼着明天这场‘走过场’的仪式能快点熬过去——可不知怎的,指尖又蹭到了腰间的傩面具,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发紧,面具边缘的刻痕蹭着皮肤,倒比刚才摸手机边框的细尘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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