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内，油灯的光芒将卜士仁沉思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手指无意识地蘸着茶水，在光洁的檀木小几上划拉着无人能懂的符号，推演着错综复杂的朝局人心。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殿下，‘知行合一’之说，乃破局利器，然亦如绝世神兵，锋芒过露，易折易碎。故老臣以为，推行之道，当以‘润物细无声’为上，切不可大张旗鼓，骤然树敌。”
“先生请详言之。”
“其一，自上而下，阻力太大。”卜士仁分析道，“国子监、翰林院、乃至各级官学，皆为程朱理学之堡垒，其博士、教授、学官皆系于此道，岂会自毁长城？若殿下强行以权势推行，必遭明拒暗抗，效果适得其反。”
“故，当自下而上，另辟蹊径。”他手指在几上一点，“可在南京、苏杭等文风鼎盛之地，以民间之名，创办书院，不称‘新学’，或可称‘求实书院’、‘经世学堂’之类。延请那些仕途失意、却确有实学、对理学空疏之风不满的学者讲学。殿下可暗中资助，提供场地、书籍、束修。”
“其二，借鸡生蛋，潜移默化。”卜士仁继续道，“殿下在天津卫主持船舶司以及后面的海运陛下必将由海韵成立一个衙门此乃绝佳平台。在招募吏员、考核官员时，可大幅提高算学、律法、地理、海事等‘实学’比重，强调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而非仅仅看重其八股文章做得如何花团锦簇。如此，天下士子为求进身之阶，自会转而钻研实学。此乃以利导之，其效甚宏。”
“其三，广印书籍，传播思想。”卜士仁眼中闪着光，“可资助刻印一些倡导‘经世致用’的前人着作（如宋之叶适、陈亮），或殿下可化名撰写一些阐述‘知行合一’精要的文章、札记，通过书商悄悄流入市面，先在士林中引起讨论，播下种子，待时机成熟，再亮明旗帜。”
朱高晟听得连连点头，卜士仁的策略老辣而稳妥，深合他意。“先生所言，深得我心！便依此计，缓缓图之。那拉拢朝臣之事，先生又有何高见？”
谈到具体人选，卜士仁神色更加凝重。他沉吟片刻，道：“朝中百官，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老臣姑且以管窥豹，试析几类或可争取之人，仅供殿下参详。”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第一类，乃是‘郁郁不得志之实干派’。此类官员，通常出身寒微或非科举正途（如监生、吏员升迁），虽有才干，政绩突出，却因不善钻营、无人提携，或性格耿直，而被排挤在权力边缘。他们对于只重文章、不重实绩的现状深恶痛绝。殿下‘知行合一’、重事功的主张，正合其心！譬如……”
卜士仁压低了声音，吐出几个名字和官职，皆是些在六部底层埋头做事、却多年不得升迁的郎中、主事之类。“对于此类官员，殿下无需直接接触，可通过杨士奇大人以考察吏治、咨询实务为名，予以关注，适当为其主持公道，使其感受到殿下重实绩的取向，其心自会渐渐归附。”
“第二类，乃是‘与主流清流有隙之才俊’。文官集团亦非铁板一块，内部派系林立，互相倾轧。总有那么一些有才华的官员，或因学术见解不同（如心学萌芽），或因权力斗争失败，而被排斥。譬如，某些对陆九渊之学有所心得的年轻官员，便与程朱主流格格不入。这些人，往往是新学的最佳接纳者。殿下可留意都察院、翰林院中那些言论较为独特、常受排挤的年轻御史、编修。”
“第三类，乃是‘看重实利之明智派’。此类官员，或许并不完全认同殿下的理念，但他们足够聪明，能看到海运带来的巨大利益和陛下支持殿下的决心。他们更看重家族和自身的长远发展，而非虚无的‘道统’之争。对于他们，无需急于灌输新学，只需让他们看到跟随殿下所能获得的切实好处（如参与海运的利益分成，其子弟进入海事学堂的机会等），他们自会做出选择。此类人多集中于户部、工部等务实部门。”
卜士仁一口气说了许多，停顿片刻，让朱高晟消化一下，最后补充道：“当然，最重要之人，便是杨士奇大人。他虽出自东宫，但其人公私分明，心怀天下，且极具政治智慧。陛下将其安置于殿下身边，用意深远。殿下若能以诚相待，以国士待之，将其真正争取过来，以其在文官中的声望和影响力，胜过于拉拢百名普通官员！”
朱高晟将卜士仁的话牢牢记在心中，如同得到了一幅珍贵的人才地图。他知道，这将是一项长期而细致的工作，急不得。
“先生今日之言，如拨云见日，高晟受教了！”朱高晟郑重拱手，“如此，便依先生之策。新学推行，由先生暗中主持，资金人手，尽管调用。朝臣拉拢之事，我会与杨先生细细商议，谨慎行事。”
卜士仁躬身还礼：“老臣定当竭尽绵薄之力。只是殿下，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人心叵测，还需处处小心，步步为营。”
“我明白。”朱高晟目光坚定地望向窗外，夜色依然深沉，但东方已隐约透出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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