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晟告退后，乾清宫暖阁内重归寂静。朱棣却毫无睡意，他反复摩挲着那几张新币样张，脑海中回荡着儿子那个石破天惊的提议——将人的肖像印在钱币上。
这想法太大胆，太超前。自古以来，钱币或铸帝王年号，或印吉祥图案，何曾直接将活生生的帝后、储君之像广布民间？这究竟是标新立异，还是暗合天理？它带来的影响，是利是弊？
朱棣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本能的愉悦和满足。身为帝王，谁不希望自己的威仪遍播四海？钱币每日在千万人手中流转，若印上自己的容貌，无疑是让皇权形象深入民心的绝佳途径，其效果远超官方的宣谕。而且，晟儿提议将他的像印在最大面额上，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尊崇，让他很是受用。
但愉悦之后，是更深层的政治考量。晟儿提议在较小面额上加上皇后和太子，看似周全，体现了孝悌和皇家和睦。但朱棣敏锐地察觉到，这或许也是晟儿的一种试探或安抚。在当前这个微妙的时刻，如此明确地将太子像也印上货币，是否会向外界释放错误的信号？是否会让他正在酝酿的易储大计横生枝节？东宫及其背后的文官集团，又会如何解读？
此外，礼法秩序也不得不虑。他虽然已是皇帝，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才是开国之君，孝慈高皇后马秀英更是贤德典范。还有那位早逝的兄长、懿文太子朱标，在士林和民间享有贤名。若论尊卑长幼，他们的地位是否更应在自己之上？
此事关乎国体礼法，关乎政治平衡，不可不慎。朱棣需要听听那个最信任的谋士的意见。
翌日，姚广孝再次被密召入宫。当朱棣将朱高晟的提议和盘托出时，即便是这位见多识广、心思深沉的黑衣宰相，也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色。
“将人像印于钱币……流通天下？”姚广孝捻着佛珠，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陛下，此事实乃亘古未有之创举。然，细思之下，其利甚大。货币乃万民日常必需之物，若印上圣容，确可使皇权威严，于无声无息间浸润民心，较之谕旨告示，更胜一筹。晟王殿下此议，眼光独具。”
他话锋一转：“然，殿下所提人像排序……将陛下置于最高，皇后、太子次之，虽合眼下之情，却可能引东宫不安，亦与嫡长礼法略有扞格。若处理不当，恐授人以柄。”
朱棣点了点头：“大师所言，正是朕之所虑。朕若准其议，则似默认东宫地位稳固；恐寒了晟儿之心，且此法定货币，确系良策。依大师之见，当如何权衡？”
姚广孝闭目沉思片刻，眼中精光一闪：“陛下，何不……追根溯源，尊崇先祖？既全了礼法孝道，又可寓深意于其中。”
“哦？详细道来。”朱棣身体微微前倾。
“最大面额之币，”姚广孝缓缓道，“当印太祖高皇帝与孝慈高皇后之御容。太祖开国，功盖千秋；高皇后贤德，母仪天下。印其像于钱币之首，名正言顺，天下归心，无人可置喙。”
朱棣眼中亮起光芒。
“次一级面额，”姚广孝继续道，“可印懿文太子朱标之像。”
“印大哥？”朱棣微微一怔。
“正是。”姚广孝解释道，“懿文太子仁厚贤明，天下皆知，虽早薨，然其名望犹存。印其像，可示天下陛下不忘兄长，重视仁德传承，可安抚文官士子之心。此乃……示天下以‘仁’之所在。”
朱棣立刻明白了姚广孝的深意。朱标象征着“仁政”，将他置于承前启后的位置，既尊重了历史，也暗示了未来的统治者应具备的品德导向，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政治隐喻。
“那么，朕与皇后……”朱棣问道。
“再次一级面额，印陛下与仁孝皇后（徐皇后）之像。”姚广孝道，“陛下承太祖之志，续皇明之统，平定天下，开拓盛世，功绩彪炳。印像于货币，乃实至名归。如此排序，太祖开基，懿文示仁，陛下建功，脉络清晰，礼法周全。既彰显陛下对先祖之孝、对兄长之悌，又将陛下置于承前启后、开创伟业之关键位置。至于当今东宫……未建殊功，暂且不印，亦是情理之中。”
妙！实在是太妙了！朱棣心中豁然开朗！姚广孝的这个方案，完美地解决了他所有的顾虑！它既符合传统的孝悌礼法，无可指摘；又蕴含了深刻的政治意图，将朱棣的功业定位为继承太祖、超越仁政（朱标）的实质性开拓；更重要的是，它巧妙地避开了当前敏感的太子问题，甚至通过抬出朱标，隐隐对标了现任太子朱高炽，暗示其若能践行“仁德”则可，若不能……而未来真正要继承这“建功”事业的，在朱棣心中，自然是朱高晟！
“大师真乃朕之子房也！”朱棣抚掌赞叹，“此议甚善！既全了礼法，又暗合朕心！”
当日下午，朱棣再次召见朱高晟。他将姚广孝完善的方案告知了儿子。
朱高晟初听之时，也是愣了一下，但随即，他迅速领会了父亲（以及背后姚广孝）的深意。这不仅仅是一个货币肖像排序的问题，这简直是一篇微缩版的朱明王朝政治宣言！（古代非常看重传承有序，特别是在明代这种嫡长子，还有嫡出的孩子就拥有天然的继承权和政治风向）它重新梳理了权力传承的合法性与道德性，为未来的变革埋下了伏笔。
他对父亲的政治智慧深感敬佩，立刻躬身道：“父皇圣明！儿臣思虑不周，父皇此议，追尊先祖，彰显仁德，又体现父皇继往开来之伟业，实乃万全之策！儿臣心悦诚服，即刻按此方案重新设计！”
朱棣见儿子一点就透，毫无芥蒂，心中更是欣慰。他便兴致勃勃地拉着朱高晟，一起商讨起各种面额纸币的具体设计细节：朱元璋和马皇后的画像应如何凸显开国君主的威严与庄重；朱标的画像要体现出仁厚长者的风范；他自己和徐皇后的画像，则要兼顾帝王威仪与和谐……甚至连背景图案、装饰纹样、颜色搭配，朱棣都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而是一个充满了创作热情和传承使命感的家长。朱高晟也积极配合，将现代货币设计的一些理念（如比例、构图、防伪要素布局）融入其中，使得设计方案既符合传统审美，又具备现代功能性。
父子二人沉浸在这场独特的“创作”中，关系愈发融洽。朱高晟看着父亲专注的神情，心中暖流涌动，他感受到的不仅是皇权的谋划，更是一位父亲在为自己的事业、为自己的江山未来，精心描绘着一幅独特的蓝图。而这蓝图的终点，朱棣已然心属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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