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凝固的墨块，沉沉压在琉璃瓦上。长乐宫偏殿内只点了几盏羊角宫灯，昏黄的光晕在蟠龙金柱间流转，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太后服下时若精心调配的清心化毒汤后，已沉沉睡去，眉心虽仍蹙着，但那份令人不安的躁动总算平息了些许。
时若并未离去。她静坐在窗边的紫檀嵌螺钿绣墩上，背脊挺直，侧影在灯下如同一幅工笔勾勒的仕女图。李德全侍立在珠帘外，这位历经三朝风雨的老太监，此刻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惧，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殿内静得能听见灯花偶尔爆开的声。时若的目光掠过殿中陈设，最终落在墙角那座鎏金珐琅仙鹤衔芝香炉上。炉中虽已不再添香，但空气中仍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与太后身上相似的甜腻气息。
李总管，时若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清凌凌的，像玉珠落盘，这殿内往日熏的是什么香？
李德全闻声，忙趋步近前，躬身回道：回世子妃的话，是内务府特供的百合安神香，说是最能宁神静气。太后娘娘用了有些年头了。
百合安神香……时若轻轻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精致的缠枝莲纹绣样，气味倒是清雅。只是，我方才为太后请脉，发觉娘娘脉象沉涩中带滑，舌苔腻而泛青，这并非寻常忧思惊悸之症，倒像是……长期沾染了某些药性相冲之物。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李德全：李总管侍奉太后多年，可曾留意过，太后除了这安神香，平日还惯用些什么？饮食汤药，或是……其他熏染之物？
李德全浑浊的老眼微微闪烁，似在回忆，声音压得更低：娘娘的饮食汤药，一向是由冯……是由冯保亲自经手。老奴虽总管宫务，但娘娘贴身之事，冯保从不假手他人。至于其他……他顿了顿，脸上皱纹更深了几分，老奴恍惚记得，娘娘偶尔会命人点一种西域进贡的龙涎香，只在凤体尤为不适时用，气味……似乎格外浓烈些。
龙涎香……时若眸光一凝。她在刘瑾那本密册里见过这个名称，总是出现在记录太后情绪剧烈波动之后！这绝非巧合。
她不再犹豫，从袖中取出那本从佛龛暗格中得来的册子，轻轻摊开在灯下。李总管请看，她的指尖点过几行隐秘的记录，您久在宫中，见识广博，可认得这些符号？
李德全凑近细看，当目光触及那几个类似飞鸟爪印的标记时，身子猛地一颤，脸色地白了，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这……这是……
总管认得？时若追问，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
李德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声音干涩：老奴……老奴不敢妄言。只是……这标记，老奴年轻时，在先帝端敬皇贵妃的寝宫里……见过类似的图样。那时皇贵妃得宠，宫中一应器物，多有此纹饰。
他抬起眼，眼中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世子妃，这几个日子……
分别是承熙二十三年腊月初七，承熙二十七年五月十八，还有去岁重阳前一日。时若清晰地报出日期，目光紧紧锁住李德全，这些日子，宫中或朝中，可曾发生过什么？
李德全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半步，扶住了身旁的蟠龙柱才稳住身形。他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用颤抖的声音道：承熙二十三年腊月……先太子就是在那个冬天染上时疫，一病不起……次年春便……薨了。二十七年五月，陛下南巡回銮后，突发恶疾，卧床近月，朝野震动。去岁重阳前……祭天大典前夕，陛下也曾莫名晕厥……
每一个日期，都对应着一场关乎国本的风波！时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手中的册子仿佛瞬间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控制太后，这是跨越了漫长时光的、针对皇权的慢性侵蚀与谋算！端敬皇贵妃的旧影，如同鬼魅般浮现在这重重宫阙之上。
如此说来，时若的声音依旧冷静，但细听之下，也带上了一丝紧绷，这‘青蚨’，与当年的端敬皇贵妃，怕是脱不了干系。
李德全已是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这宫闱秘辛，牵扯之深，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就在这时，殿外廊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节奏特殊的脚步声。时若耳廓微动，瞬间将册子合拢，收入袖中，对李德全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迅速坐回绣墩，端起一旁微凉的茶盏，姿态恢复了一贯的沉静。
李德全也是宫里的老人，立刻会意，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外面是何人？不知太后娘娘需要静养吗？
脚步声在殿门外停下，珠帘轻响，一个纤细的身影低着头走了进来，正是白日里那个名唤芸香的掌事宫女。她手中捧着一个红漆食盒，声音温顺得如同春水：李总管恕罪，奴婢是来给太后娘娘送安神汤的。御药房按旧例准备，说是娘娘往日歇息前都要用一盏。
旧例？李德全皱眉，语气带着审视，太医方才并未吩咐夜间进汤。
芸香依旧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柔声道：是。只是这汤太后娘娘用了多年，冯公公在时，也是这个时辰送的。奴婢想着，或许……或许娘娘习惯了这口味，不用反倒睡不踏实。她的话语合情合理，姿态卑微，让人挑不出错处。
时若放下茶盏，缓步走到芸香面前，目光平静地扫过食盒。那食盒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雕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做工精致。有劳你费心。时若开口，声音温和，只是太后刚服了药，太医嘱咐需空腹静养，这汤暂且放下吧。
是，奴婢遵命。芸香应声，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的黄花梨木嵌螺钿方几上。动作流畅自然，毫无滞涩。
然而，就在她放下食盒，直起身的瞬间，时若敏锐地捕捉到，她垂在身侧的右手小指，极其快速而轻微地在食盒的金属提梁上，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轻得几乎被衣料摩擦声掩盖，但那节奏，与萧逐渊描述的、控制死士的手法何其相似！
芸香放下食盒后，便恭敬地躬身退下，自始至终没有多看时若一眼，表现得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谨守本分的宫人。
待那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外，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时若与李德全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凛然。
李总管，时若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派人，暗中盯紧这个芸香！她的一举一动，接触过什么人，都要记录在案。但切记，绝不能打草惊蛇！我怀疑，她与冯保一样，都是‘青蚨’埋在这深宫里的毒牙！
李德全重重颔首，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只有沉沉的肃杀：老奴明白！这就去安排！
时若则转身，走到那方几前，轻轻打开了食盒。一股温热的、带着复杂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探入那盏色泽深褐的汤药中。
银针取出，依旧亮白如雪。
时若的唇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验不出的毒，往往才是最致命的。她小心地取出一小瓶汤药，收入药囊。今夜，她必须在这深宫之中，与时间赛跑，找出这无形之毒的证据，揭开这缠绕在凤榻周围的层层迷障。
与此同时，萧逐渊正在皇城司的一处密室内，面对着那张从冯保密室中搜出的名单，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皇城司暗卫的办事效率极高，短短几个时辰，名单上大部分人的初步背景调查已经呈报上来。
爷，名单上共有四十七人。宫中内侍、宫女占二十一，各部衙门低阶官员占十五，京畿守军中层将领五人，另有六人身份较为特殊，似乎与一些江湖帮派和商会有牵连。一名暗卫统领禀报道。
守军将领是哪几个？萧逐渊重点关注这一点，京畿防务，不容有失。
分别是北营骁骑尉赵猛，西营步兵校尉钱毅，南营监门卫孙胜，以及……皇城司驻守西华门的副指挥使，周奎。
皇城司内部竟然也有人被渗透！萧逐渊眼中寒光一闪。西华门，那是通往宫禁要地的一道重要门户。
严密监视周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他。其他几名将领，也一样。萧逐渊下令，我要看看，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那个掌事宫女，查清底细了吗？
回爷，查清了。宫女名唤芸香，入宫八年，原在端敬皇贵妃宫中当差，皇贵妃薨逝后，被调入长乐宫。平素沉默寡言，做事稳妥，颇得……颇得冯保赏识提拔。
又是端敬皇贵妃！萧逐渊眉头紧锁。看来，这条线远比想象中还要深远。
报——另一名暗卫疾步而入，爷，我们监视慈宁旧苑的人发现，一个时辰前，有一黑影潜入了揽月阁下的密道！身形与之前逃脱的墨韵斋余孽有几分相似！
终于按捺不住了吗？萧逐渊豁然起身。调集人手，封锁揽月阁周边所有出口！记住，要活的！
慈宁旧苑，揽月阁。
夜色下的废弃阁楼如同一个巨大的黑影，张着沉默的巨口。暗卫们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各个制高点和通道。
萧逐渊亲临现场，藏身于一处假山之后，目光锐利地盯着那处被藤蔓遮掩的密道入口。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之声，更添几分肃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密道入口处的藤蔓微微晃动，一个黑影如同狸猫般钻了出来，警惕地四下张望。
就在他以为安全，准备迅速撤离时——
动手！
萧逐渊一声令下！
数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扑出，迅如闪电！那人反应极快，反手抽出短刃格挡，身形诡异地向后滑去，竟是要退回密道！
想走？萧逐渊冷哼一声，身形一动，已如苍鹰搏兔般凌空掠至，手中软剑抖得笔直，直刺对方后心要穴！
那人听得身后恶风不善，不得不回身抵挡。兵刃相交，溅起一溜火星。借着微弱的光线，萧逐渊看清了对方面容——正是当日在墨韵斋与冯保会面后，从密道逃脱的几人之一！
束手就擒，饶你不死！萧逐渊剑势如虹，将其牢牢缠住。
那人却不答话，眼神凶狠，招式愈发狠辣，全然不顾自身防御，竟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显然是个被药物或邪术控制的死士。
周围的暗卫一拥而上，刀光剑影，将其所有退路封死。眼看就要被生擒，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猛地张口欲咬！
又想服毒？萧逐渊早有防备，剑尖一挑，精准地击在其下颌穴位上！
那人闷哼一声，下巴顿时脱臼，毒囊未能咬破。
暗卫趁机一拥而上，将其死死按住，卸掉四肢关节，搜走所有可能藏毒之物。
萧逐渊走上前，扯下对方蒙面黑巾，露出一张平凡无奇、却带着死气的脸。说！‘玄鸟’在哪？慈宁旧苑地下的火药，还有多少处？如何彻底清除？
那人只是用空洞的眼神瞪着萧逐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显然神智已不清醒。
带回去，严加看管，让夫人看看能否让他清醒片刻。萧逐渊皱眉下令。
虽然未能得到直接口供，但抓住这个核心成员，无疑是一个重大突破。萧逐渊站在揽月阁下，望着沉沉的夜空。宫内的芸香，宫外的墨韵斋余孽，军中的渗透者……的网正在被一点点撕开。
但那个始终隐藏在迷雾之后的，他究竟是谁？是端敬皇贵妃的旧部？还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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