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谷的清晨随着鸟鸣声一起到来。熹微的晨光驱散了谷中的寒意，草叶上的露珠折射着七彩的光。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整装待发的紧张所取代。
经过一夜休整，众人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连阿月的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只是顾青舟在队伍出发前，将昨夜察觉的异状低声告知了萧逐渊。萧逐渊眼神微凝，却并未声张，只是下令队伍加快行进速度，并让严锋加派了斥候，前后警戒。
阿里木对这片地域极为熟悉，带着队伍避开可能暴露行踪的开阔地，专走灌木与岩石交错的隐蔽小径。饶是如此，王劲还是一边走一边嘀咕：“这鬼地方，看着比死亡之海强点，可这心里咋更不踏实了呢？总觉得有眼睛在背后盯着。”
时若走在他身旁，闻言轻声道：“王将军，林深树密，有些声响也是常理。我们多加小心便是。”她虽如此安慰，自己却也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薄毯，目光警惕地扫过两旁幽深的林隙。
如此疾行了大半日，日头渐烈，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一片无边无际的胡杨林出现在众人面前。
时若忍不住轻呼一声：“好壮观……”
只见无数胡杨树恣意生长，金黄的叶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湛蓝的天空形成强烈的对比。有些树干粗壮需数人合抱，虬枝盘错，尽显苍劲；有些却已枯死，嶙峋的枝干倔强地指向天空，构成一幅悲壮而奇异的画卷。林间地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这就是‘迷踪林’了。”阿里木语气带着敬畏，“这林子邪性得很，进去容易出来难。听说里面不但容易迷失方向，还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作祟。”
王劲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啥……啥不干净的东西？老哥你可别吓唬人。”
阿里木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老辈人说，这是古战场的遗迹，地下埋着无数枯骨。有时候晚上能听见打仗的声音，还有人说看见过穿着前朝盔甲的兵影子在林子里飘……”
“行了阿里木，”阿月出声打断，她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语气却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眼下不是讲这些怪力乱神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合适的隐蔽点。”
萧逐渊观察着林子的走向，沉声道：“林子越大，越利于我们藏身。严锋，派几个机灵的兄弟，呈扇形前出探路，每隔百步留下标记，务必摸清边缘地形和水源位置。”
“是，大人！”严锋领命，立刻点了几个身手矫健的斥候，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林中。
顾青舟走到一棵巨大的、半边枯死半边却依旧枝叶繁茂的胡杨树下，手指轻轻抚过树干上深刻的纹路，若有所思：“生死相依，枯荣与共。这胡杨树，倒有几分像是西域命运的写照。”
阿月也走了过来，望着这片熟悉的林木，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情绪：“小时候，父亲常带我来这里。他说，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做人也当如此，无论顺境逆境，脊梁不能弯。”
等待斥候回报的间隙，众人在林缘稍事休息。时若拿出水囊和干粮分给大家，又特意将用泉水浸湿的布巾递给阿月让她敷额。阿月道了谢，看向时若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斥候陆续返回。他们带回的消息喜忧参半。好消息是林子深处确实发现了几处可供隐蔽的干涸河床和岩洞，附近还有一处小水洼，水质尚可。坏消息是，他们在林子东侧边缘发现了新鲜的马蹄印和篝火痕迹，数量不多，但行迹诡秘，不像是普通商旅。
“果然跟来了。”萧逐渊脸色沉静，并无意外，“看来对方也很谨慎，只是在边缘窥探，并未深入。”
顾青舟冷笑一声：“是在确认我们的行踪，还是在等我们自投罗网？”
“不管他们想干什么，我们都不能按他们的剧本走。”阿月扶着树干站起身，语气坚决，“按原计划，我们进林子，找地方隐蔽起来。”
在阿里木和斥候的带领下，队伍小心翼翼地进入了迷踪林深处。林内的光线顿时昏暗下来，空气也变得潮湿阴凉。纵横交错的树枝如同无数双手臂，遮蔽了天空。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行走其间，仿佛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声音被吸收了大半，更添几分幽寂。
阿里木不断对照着手中的简易地图和周围的特殊树形辨认方向，口中念念有词。王劲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小声问：“老哥，你确定没走错吧？俺咋觉得这地方长得都一个样？”
“将军放心，”阿里木头也不回，信心满满，“别的不敢说，在这迷踪林里，我阿里木闭着眼睛也能摸出去。你看那棵歪脖子树，还有那边三棵长在一起的‘兄弟树’，都是认路的标记。”
最终，他们选定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干涸河床作为临时营地。河床一侧是陡峭的土崖，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崖壁上还有几个不大的洞穴可以存放物资和安置伤员。另一侧视野相对开阔，便于警戒。附近那小水洼虽然不大，但勉强能满足日常饮用。
安顿下来后，萧逐渊立刻开始部署。他挑选了包括严锋在内的五名最精干、机敏的护卫，又请阿月指派了两名对西域路线和商会暗号极为熟悉的弟子。
“你们的任务至关重要，”萧逐渊目光扫过这七人，语气凝重，“三人一队，分两组，伪装成小型商队，分别前往金沙驿和更东边的‘清水河’据点。目的有三：第一，采购药材、盐巴和必要补给；第二，探查外界消息，尤其是睿亲王势力的动向；第三，设法将我们已取得证据、正在返京的消息，通过最可靠的渠道送回京城。”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记住，安全第一。若察觉任何不对劲，立即放弃任务撤回。我们在此地，最多等你们十日。十日后若没有消息，我们会另想办法。”
“属下明白！”七人齐声应道，眼神坚定。
顾青舟补充道：“金沙驿情况不明，去往那里的队伍，以探查为主，切勿轻易暴露身份。清水河据点相对隐秘，或可尝试联系。”
阿月也将两枚看似普通的骨雕令牌交给商会的两名弟子：“这是信物，见到留守的巴图长老，他自会明白。”
两队人马领了银钱和干粮，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半旧不新的商旅服饰，很快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他们一走，营地顿时空寂了不少。剩下的人手除了轮流警戒，便是整理营地，收集柴火，用携带的少量米粮和附近采摘的野菜菌菇熬煮粥食。
夜幕再次降临，胡杨林中的夜晚相较外界更冷。众人围坐在河床底部点燃的篝火旁，借着火光驱散寒意和黑暗带来的压抑。
王劲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忍不住又提起了阿里木白天说的传闻：“诶，你们说，这林子里……晚上真能听见打仗的声音？”
一名年轻士兵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将军，您就别自己吓自己了……俺听着风吹这枯树枝的声音，就够瘆人了。”
阿里木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笑道：“王将军，那都是吓唬小孩的。不过嘛，这林子大，晚上有些狼嚎狐叫倒是真的。”
一直安静坐在萧逐渊身边的时若，忽然轻声开口：“我倒觉得，这林子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她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和我们的呼吸声，几乎听不到别的虫鸣鸟叫，这有些不寻常。”
顾青舟原本靠在岩壁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眼睛，赞许地看了时若一眼：“夫人心细。但凡生灵聚集之地，夜晚绝不会如此死寂。除非……”
“除非有什么东西，让它们不敢出声，或者……离开了。”萧逐渊接过了话头，目光锐利地扫向火光无法照亮的黑暗深处。
他这句话，让篝火旁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了几分。几名负责守夜的士兵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阿月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望着跳动的火焰，忽然用一种带着回忆的飘忽语气说道：“父亲曾经说过，影月商会能在这片土地上立足，依靠的不仅仅是财富和人脉，更是一代代人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和敬畏。他告诉我，西域的每一片沙漠，每一片绿洲，每一片森林，都有自己的‘灵’。读懂它们，才能活下去。”
她顿了顿，看向黑暗中那些沉默的胡杨：“就像这些树，它们在这里站了成百上千年，见过太多的厮杀、背叛与忠诚。我们此刻的困境，在它们漫长的生命里，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
她这番话，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却奇异地抚平了众人心中些许的不安。
顾青舟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意划动着：“阿月会长说得不错。与天地之悠悠相比，个人的得失荣辱，确实算不得什么。但正因人生短暂，有些事，才必须去做，有些道，才必须去守。”
萧逐渊握住时若有些冰凉的手，沉声道：“无论这林子里藏着什么，也无论前方还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们既然走到了这里，就绝不会回头。”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一张或坚毅、或疲惫、或犹疑，却都没有退缩意味的脸庞。
夜深了，除了值守的人，其他人都陆续睡去。萧逐渊将外袍脱下，轻轻盖在已然熟睡的时若身上。他坐在她身边，背靠着冰冷的岩壁，耳中听着风声穿过枯枝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目光却穿透浓重的夜色，望向东南方向——那是京城所在，也是所有风暴最终将要汇聚的地方。
这迷踪林，能护他们几时安宁？派出去的人，又能否带来转机？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但他知道，当黎明再次来临，等待他们的，必将是新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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