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井口边缘,指尖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的星子。
地面不再像从前那样贪婪地吸收这些血——银线退得干干净净,像潮水退去后露出的沙滩,只余些微湿意。
惊云趴在我脚边,焦黑的尾巴尖轻轻扫过我的鞋帮,耳朵微微抖动,每一下都绷得像根弦。
它在听,听那些曾在深渊里拉扯我的低语是否真的安息。
“陈丰。”白芷的声音像片被揉软的云,裹着艾草和热粥的暖。
她蹲下来,没问我疼不疼,只是把块温热的布轻轻裹在我流血的指头上。
布料是她亲手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是去年小棠教她学时留下的——那丫头非说“陈叔叔的手要包最漂亮的布”。
我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忽然想起在安宁院的深夜。
那时她总端着药盘经过我的病房,白大褂口袋里装着薄荷糖,见我盯着就塞一颗过来。
现在她的手背上有几道淡疤,是和泥砌墙时被砖角划的,可裹住我伤口的力道,还和当年替我擦药时一样轻。
“血止不住。”我哑着嗓子,不是疼,是心炉跳得太急。
那颗晶核正一下下撞着肋骨,像小时候母亲摇晃铜盆叫我起床——“丰丰,粥要凉了”,“丰丰,该上学了”,“丰丰,你妹又偷吃糖了”。
她没接话,只是把布结系得更紧些。
我能听见她的心跳,一下,两下,和我胸腔里的晶核共振。
第三天夜里,我又梦见了厨房。
油灯昏黄得像团化不开的蜜,锅里煮着红薯粥,咕嘟咕嘟冒泡泡。
妹妹踮着脚掀锅盖,发梢扫过灶台,“嘶”地缩回手,眼眶立刻红成两颗小樱桃:“哥!妈!烫——”我妈系着蓝布围裙冲过来,抓过她的手往冷水里浸,嘴上骂着“小馋猫”,眼角却弯成月牙。
我爸坐在木桌边看报纸,眼镜滑到鼻尖,抬头时镜片反着光:“再哭就不给糖。”
我站在门口喊他们,喉咙发紧。
“妈,爸,小朵——”可他们像没听见似的,妹妹抽抽搭搭地往我爸怀里钻,我妈掀开蒸笼,腾出块干净的碗盛粥。
灶火映得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晃,我伸手去碰,只触到一片凉。
梦醒时,月光正漫过窗棂,在掌心投下团淡银。
那枚晶核烫得惊人,形状在我手心里慢慢变了——一圈细银环浮出来,雕着梅花纹,和我妈当年压在箱底的嫁妆镯子一模一样。
我盯着它,喉结动了动。
原来不是我在收集他们的痕迹,是他们从来没走。
那些在深渊里拽着我不放的,不是怨气,是不肯散的、想回家的魂。
清晨的风带着露水的凉,我蹲在老城区的废墟前。
这栋烧塌的居民楼还剩半截断墙,墙皮剥落得像老人的皮肤,钢筋露出来,缠着野藤的绿。
啃信蹲在我肩头,胡须抖了抖,“吱”地轻叫一声,顺着墙缝钻了进去——它知道我要找什么。
半小时后,它从夹缝里钻出来时,嘴里叼着块焦黑的木片。
我接过来,指腹擦去上面的灰,歪歪扭扭的“哥哥等你”五个字刺得眼睛发疼。
这是妹妹出事前在厨房木柜上刻的,那天她追着我要糖,我嫌她烦,随手拿铅笔戳了下她额头:“等哥哥赚大钱,给你买一屋子糖。”
木片贴在胸口,晶核轻轻颤了一下。
我忽然听见整片废墟都在呼吸——砖缝里有抽噎声,是某个被埋在水泥下的孩子;钢筋扭曲的“咔嗒”声里藏着心跳,是位护着孙辈的老人;连风穿过空窗框的呜咽,都是没说完的“等等我”。
“我在等。”我对着废墟轻声说,“都回家。”
当晚,我把晶核放在院中石台上。
月光落上去,竟折射出无数重影——穿开裆裤的小丰蹲在巷口玩弹珠,17岁的我背着书包跑过青石板路,27岁的自己跪在血泊里,手攥着妹妹冰凉的手腕。
全是“我”,却又不是我,是那些被痛苦、恐惧、绝望困住的,没走成的魂。
我咬破指尖,血珠滴在晶核上。“你们的名字,我一个都不会丢。”
晶核骤然升温,裂开道细缝,涌出淡淡的香气——是母亲洗衣用的皂角味,混着父亲抽的廉价烟丝,还有妹妹书包里化不开的水果糖味。
那些影子一个接一个走近,指尖触碰晶核,然后化作光点融进去。
最后一道影子是个穿病号服的年轻人,眼尾还沾着血,他抬头看我,嘴唇动了动。
我没听清他说什么,但他笑了。我也笑了。
第七日清晨,惊云突然竖起耳朵。
它的鼻子动了动,喉间滚出低低的闷吼——那是只有在安宁院地下三层才有的气味,药水混着铁锈,还有腐烂的、被压抑的哭嚎。
我起身走向屋后的第一井眼。
原本愈合的裂口又渗出一丝黑气,像条蛇信子,慢慢凝成半张人脸。
它没有眼睛,只有张不断开合的嘴,像条离了水的鱼。
“你们想回家吗?”我握紧晶核,镯子的银边硌着掌心。
黑气猛地一颤,那张嘴张得更大了,我甚至能看见里面翻涌的、未成形的“名字”——是被切片的实验体,是被灌药的“疯子”,是连名字都没留下的、死在地下室的人。
我闭上眼,迈步向前。
井里的风卷着潮气扑上来,带着熟悉的、腐烂的甜。
这一次,我不再是被钓上来的人。
我是来接你们的。
井底的黑暗里,有个声音轻轻应了一声。
(我走入井底时,喊尽已在等我。他站在一片虚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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