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朱婉清刚用过早膳，静嫔宫中的大宫女便前来传话，言说娘娘请朱才人过去说话。正主的召见便自然而然的来了。
该来的总会来。
朱婉清心知肚明，这是静嫔在经过一夜思量后，决定亲自下场，摸一摸她这个骤然得宠的偏殿邻居的底细。
她仔细检查了自身的衣着打扮，力求端庄而不失恭谨，既不过分素净显得失礼，也不过于鲜亮招致反感，这才带着秋月，随那大宫女往正殿而去。
颐和宫的正殿比朱婉清所居的偏殿宽敞轩丽许多，陈设也更为精致考究，多宝格上摆放着不少瓷器古玩，虽非极品，却也彰显着一宫主位的体面与多年积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偏殿常用的茉莉香不同，更添几分沉静与肃穆。
静嫔并没有在正厅见她，而是在东次间的暖阁里。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常服，未施浓妆，正坐在临窗的炕榻上，手里拿着一把小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兰草的枯叶。
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上洒下柔和的光晕，整个画面看起来恬淡而闲适。
“臣妾给静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朱婉清步入暖阁，依礼深深一福，姿态放得极低。
“快起来吧，不必多礼。”静嫔放下银剪，抬眸看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指了指对面的绣墩，“坐。尝尝这新进贡的云雾茶，本宫觉着味道清雅，你们年轻人或许会喜欢。”
“谢娘娘。”朱婉清谢过，侧身坐在绣墩上，姿态依旧恭敬，双手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赞道：“果然茶汤清洌，回甘悠长，娘娘这里总是有好东西。”
静嫔笑了笑，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似是随意道：“昨日皇上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吧？本宫瞧着，那白玉如意甚是难得，可见皇上对你，是上了心的。”
话题切入得自然，却直指核心。
朱婉清放下茶盏，微微垂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恩：“娘娘谬赞了。皇上隆恩，赏赐丰厚，臣妾受宠若惊，心中唯有感激。只是臣妾年轻识浅，骤然蒙此殊荣，实在惶恐不安，唯恐行差踏错，辜负了圣恩。”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强调自己的“年轻识浅”和“惶恐不安”，既是实情，也是最好的挡箭牌。
静嫔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不经意地道：“在这宫里，皇上的恩宠是顶顶重要的。你能得皇上青睐，是你的福气，也是咱们颐和宫的荣耀。”她顿了顿，话锋微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意味深长，“只是，这后宫佳丽三千，眼红心热之人不知凡几。你初来乍到，根基尚浅，独自一人，难免势单力薄。”
朱婉清心中警铃微作，知道正题要来了。她抬起眼，目光真诚地看向静嫔，仿佛一个虚心受教的后辈：“娘娘教诲的是。臣妾入宫时日尚短，许多规矩人情都还不甚明白，日后还需娘娘多多指点。”
她没有接“势单力薄”的话茬，而是将话题引向了“学习规矩”，巧妙地避开了站队的暗示。
静嫔对她的避重就轻似乎并不意外，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指点谈不上，不过是比你早入宫几年，多些见识罢了。说到底，咱们同住一宫，便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婉清啊，有些话，本宫便与你直说了。如今你虽得宠，但宜妃娘娘那边……前次宫宴之事，虽已了结，但难保她心中没有芥蒂。宜妃在宫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她提到了宜妃！这是赤裸裸的提醒，也是警告，更是在暗示共同的“敌人”。
朱婉清心中冷笑，静嫔这是想借宜妃的势，来逼迫自己向她靠拢。她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感激：“多谢娘娘提点。宜妃娘娘……臣妾自是敬畏的。宫宴之事，臣妾至今想来仍然后怕，只盼日后能谨言慎行，安稳度日，不敢再有半分非分之想。”
她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敬畏”和“只求安稳”，依旧不接招。
静嫔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里多了些审视。这个朱才人，看似谦卑惶恐，说话却滴水不漏，滑不溜手。
“安稳度日自然是好。”静嫔的语气微微转凉，“但在这深宫之中，有时候不是你想安稳，就能安稳的。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你想必也懂。若无倚仗，单凭你一人，如何能挡得住明枪暗箭？”她几乎是在明示了。
朱婉清知道，不能再一味闪躲，必须给出一个明确但不失独立性的态度。她站起身，再次敛衽一礼，声音清晰而坚定：“娘娘金玉良言，臣妾铭记于心。娘娘是颐和宫主位，对臣妾多有照拂，臣妾心中感念，不敢或忘。日后娘娘若有所命，只要不违背宫规祖制，臣妾定当尽力而为。只是……”
她话锋一转，抬眸看向静嫔，眼神清澈而带着一丝执拗的坚持：“只是臣妾以为，皇上圣明烛照，最是公正不过。身为妃嫔，首要之务乃是尽心侍奉皇上，恪守宫规，为皇上分忧。若一味结党营私，只怕会惹得圣心不悦，反而不美。臣妾入宫前，家中长辈亦再三叮嘱，需以忠心侍君为上。故而，臣妾愚见，唯有兢兢业业，做好本分，方能不负皇恩，亦不负娘娘今日教诲之情。”
这一番话，说得恳切又有力。
她首先表达了对静嫔作为直属上司的尊重和在一定范围内的服从，这给了静嫔面子。但紧接着，她抬出了“皇上”和“宫规”这两面大旗，表明自己的首要忠诚对象是皇帝，行事准则是不结党营私，只尽本分。这既符合官方意识形态，又巧妙地拒绝了彻底绑在静嫔战车上的要求。
静嫔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暖阁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檀香袅袅，阳光无声移动。
良久，静嫔忽然轻笑一声，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好一个‘忠心侍君’，‘做好本分’。朱才人果然是个明白人，倒是本宫多虑了。”
她的话里听不出喜怒，但朱婉清知道，自己这番表态，既没有完全得罪她，也没有让她如愿。双
方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表面上的上下隶属关系依旧，但更深层次的结盟，并没有形成。
“臣妾愚钝，若有不当之言，还望娘娘海涵。”朱婉清再次垂首。
“罢了。”静嫔挥了挥手，重新拿起那把银剪，目光转向那盆兰草，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你既有此志向，便好好去做吧。本宫也乏了，你跪安吧。”
“是，臣妾告退。”朱婉清恭敬地行礼，退出了暖阁。
走出正殿，回到偏殿自己的小天地，朱婉清才缓缓舒了一口气，后背竟已沁出一层薄汗。与静嫔这一番交锋，看似平和，实则凶险，丝毫不亚于面对面的刀光剑影。
“小主，静嫔娘娘没有为难您吧？”秋月担忧地问。
朱婉清摇了摇头，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开始落叶的梧桐，目光沉静。
静嫔的试探被她挡了回去，但同时也意味着，她失去了一个可能的早期靠山。
未来的路，她需要更加依靠自己，依靠她所能经营起来的人脉和皇帝的恩宠。
她拒绝了早期绑定，保持了策略上的灵活性，但也选择了独自面对更多的风浪。
这深宫之中，果然每一步都是抉择，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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