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的门轴在黑暗中发出腐朽的呻吟，林阳侧身挤入，反手扣上门闩的刹那，脊梁上那层精心维持的佝偻与颤抖如潮水般褪尽。他背靠冰冷粗糙的木门，黑暗中急促的喘息在狭小空间里回荡，额角那道伪饰伤口边缘的凤仙花汁混着真实的汗水和泥浆，正沿着紧绷的下颌线蜿蜒滑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污迹。
苏府门前刺耳的嘲讽、护卫铁钳般的手指嵌入皮肉的钝痛、青石板摩擦脊背的火辣、以及最后踹在腰腹那一记几乎让内脏移位的重击——所有施加于肉体的“表演”代价，此刻化作真实的痛楚在神经末梢尖啸。然而，那双在泥污与散乱发丝遮蔽下的眼睛，却在门缝透入的稀薄月光里，亮得骇人，如同淬火的寒星，所有痛苦被一种冰冷的、近乎亢奋的专注彻底压制。苏沐月听到了！那三个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必然在她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她能串联起黑风峡的寒铁矿碎片与李家马车的辙印，能联想到库房深处那批标注“普通矿石”的可疑货物，更能明白他近乎自毁的“哀求”背后，是孤注一掷的求救信号！计划齿轮的第一扣，已然严丝合缝地咬合。现在，轮到他落下第二步棋——那封将点燃城主府滔天怒火的匿名信。
他无声地挪到墙角，那里堆着些破败的稻草和半块充当桌面的残破磨盘。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精纯的玄力，在黑暗中精准地划过一道弧线，墙角一块松动的青砖被悄然撬开，露出一个仅容一臂的浅坑。里面静静躺着的并非金银，而是一小截几乎燃尽的炭笔、几片边缘粗糙的劣质黄麻纸、一方干涸开裂的廉价墨锭、一个缺了口的粗陶水盂，以及一个用油纸严密包裹的、指甲盖大小的灰色蜡丸——正是他在探查库房现场时，凭借《玄天秘录》中记载的追踪术，从赃物箱旁刮取下来的、混合了泥土的“黑檀香”熏香残留物。
证据！他需要将指向李家的铁证，以一种绝对安全、无法追溯的方式，送到城主手中。他俯身，将陶盂中仅存的几滴水小心滴在墨锭上，指尖用力研磨，粘稠而色泽晦暗的墨汁在粗陶边缘晕开。炭笔在指尖转动，目光扫过那几片黄麻纸，最终选定最粗糙、边缘带着毛刺的一张——这样的纸张，青阳城任何一个贫民区的杂货铺都能买到，无法溯源。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左手——这只手在苏府门前被护卫狠狠踩踏过，指节红肿，掌心擦破的伤口混着泥土，此刻微微颤抖。这颤抖，正是他需要的伪装。
炭笔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劣质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林阳屏息凝神，左手执笔，刻意模仿着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甚至可能患有手疾之人笨拙而扭曲的笔迹。每一笔都拖沓滞涩，字形歪斜如同醉汉蹒跚，大小不一，墨色时浓时淡，甚至因“手抖”而留下几处明显的墨点污渍。
信的内容必须简洁、致命，直指核心：“城主大人明察：栽赃林家者，李家也！证据有三：一、林家库房赃物箱旁，残留李家死士专用‘黑檀香’熏香（物证附于此纸背面灰蜡丸内，大人可令药师验其成分，与李家府库所存一致）；二、库房地砖，拓有李家死士制式皮靴脚印（纹路为三棱锯齿状，靴底后跟带十字凹痕，大人可秘查李家死士营靴印比对）；三、城主府失窃寒铁矿，被李家埋藏于黑风峡鹰嘴崖下第三棵枯松正西五十步，深约三尺处（大人若不信，速遣亲信挖掘便知，必见矿石与伪造通敌信函）！真凶逍遥，林家蒙冤，亲者痛，仇者快！望大人勿为奸人所用，速还林家清白！”
写至“李家”二字时，笔锋刻意加重，带着一种底层小民对豪门的惊惧与愤恨；提及“黑风峡”坐标时，更是精确到近乎刻板，如同亲眼所见。他将信纸轻轻抖了抖，让墨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拙劣。最后，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下包裹“黑檀香”残留物的灰色蜡丸边缘一点粉末，混合唾液，在“附于此纸背面”几个字旁按下一个模糊的、带着污垢的指印——一个底层线人惶恐而卑微的“献证”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纸仔细折叠成一个不起眼的方块，连同那颗装着致命熏香残留的蜡丸，塞入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如同怀揣着一块即将引爆的寒冰。
传递，必须万无一失。城主府门房有李家的眼线，寻常手段无异于自投罗网。林阳脑海中迅速闪过青阳城三教九流的地图——城南土地庙的跛脚老乞丐“陈三眼”，年轻时曾是城主亲卫，因替城主挡过毒箭瘸了腿，虽被放归市井，城主却念其旧恩，每月派人暗中接济，并允诺可满足其一愿。老乞丐心性耿直，对城主忠心不二，且极度厌恶李家的跋扈，正是最完美的信使！
他从磨盘下摸出半块早已风干的硬馍，又从墙角稻草里抽出几根干燥的草茎。他盘膝坐下，指尖玄力微吐，极其谨慎地操控着一缕细若游丝的灵犀感知，如同无形的刻刀，在硬馍内部极其缓慢地掏挖出一个小小的夹层，其手法之精细，远超普通工匠。他将折叠好的信纸和蜡丸塞入夹层，再用早已调好的、颜色与馍皮完全一致的粗糙糊状物封好入口，最后，将那几根草茎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暗含特定方位标记的方式，插在硬馍顶部——这是他与老乞丐之间，因一次偶然的“施舍”而建立的、只有两人能懂的紧急联络暗号。
做完这一切，他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并非劳累，而是精神高度集中操控玄力带来的消耗。破晓前的寒意最是刺骨，林阳推开破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然滑入青阳城迷宫般的小巷深处。他避开巡夜的梆子声，在纵横交错的贫民区阴影里穿梭，每一步都踏在泥泞与碎石上，却无声无息。
灵犀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铺开，捕捉着方圆数十丈内每一道沉睡的呼吸、每一声野狗的呜咽、甚至远处打更人灯笼火光的摇曳。最终，他停在一处被酸馊气味笼罩的断墙后，目光锁定了土地庙那半扇歪斜门板下蜷缩的褴褛身影——跛脚的老乞丐陈三眼，正裹着破麻袋沉睡着。
时机稍纵即逝！林阳指尖一弹，那枚藏着致命秘密的硬馍划出一道低矮的抛物线，“啪嗒”一声，精准地落在老乞丐手边一个豁了口的破碗里，声响轻微，却足以惊醒一个在街头摸爬滚打半生的老江湖。
陈三眼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警惕地扫视四周，巷子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过垃圾的呜咽。他的目光落在破碗里突兀出现的硬馍上，尤其是馍顶那几根插成特定角度的草茎。布满皱纹的手猛地一颤，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与衰老身躯截然不同的锐利光芒！他不动声色地将硬馍抓入手中，指腹用力一捏，触碰到内部那异常坚硬的夹层，脸色骤变。
他没有任何迟疑，将硬馍死死攥在怀里，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随即拖着那条瘸腿，以一种与他年龄和残疾极不相符的、近乎疯狂的速度，一头扎进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朝着城主府的方向，跌跌撞撞却又无比决绝地奔去！那背影在稀薄的晨雾中扭曲、拉长，像一幅荒诞而悲壮的剪影。
林阳隐在更深的巷尾阴影里，目送着那道蹒跚却无比坚定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冰冷的唇角，终于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引信已经点燃，火种正奔向那堆足以焚毁整个李家的干柴。他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回破屋，仿佛从未离开。接下来，是属于苏沐月和那位老乞丐的时间。而他，只需在这风暴将起前的短暂寂静里，继续扮演好那个在绝望中瑟瑟发抖的“废柴”，安静地等待雷霆落下，将一切污秽涤荡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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