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云看着眼前院子里的一地狼藉,耳朵里响起了尖锐的鸣声,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向着一边倒去。
时刻注意着杨绍云动静的韩长贵,此时赶忙丢掉手里的大鹅,一把扶住了杨绍云的胳膊。撑住了他。
杨绍云嘴唇煞白,带着颤抖的说道:“奶兄,全没了,我的钱,全没了啊……”
韩长贵也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这些年杨绍云是一直靠着日后能够拿到马家半数家产的信念而努力活着的。现如今,少爷身上还穿着那身崭新的中山装,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范先生跟在二人身后,听到杨绍云悲痛的话语,沉默了半晌,抬手扶上了杨绍云的肩膀,道:“绍云,我本打算在你成亲之后,去找我那老友,用他的车队,把我捎回古桥去。现下,他马家即是已经跑了,你二人留在此地也无用,干脆,和我一起回乡去吧。”
韩长贵听了连连点头,劝着杨绍云道:“是啊,少爷,我们留在这里也没用了,不如跟着范先生一起先回家去,看看老爷太太怎么说。总比只有我们两个留下干瞪眼的强。”
杨绍云其实也明白,眼下,除了回家,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是他这心里,那浓浓的不甘心,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突然韩长贵向前几步,唤道:“老管家?你怎么还在?你知道姨姥爷一家去哪了吗?说得好好的要成亲,咋就啥也不说就跑了?”
杨绍云也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前方。果然,马家的老管家此时正背着一个小包袱从后院走出来。看到他们三个,也没停留,直接扭头往回走,打算从厨房后面的小门走了。
韩长贵跑了几步拦住了管家的去路,十分不满地问:“老贺,我和你说话呢,你跑啥跑?你就算现在跑了,过几天我打听到你住哪,照样上门问你去,还不如今儿趁着人都在,把该说的都和我们说说看呢。”
杨绍云此时也走到了贺管家身旁,开口道:“老贺,那年我去找表哥签聘书的时候,还是你帮了我一把,催着他赶紧和我签了,要不然我还不能那么顺利拿到聘书。现在,姨母家明眼人看了都知道是跑路了,可是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就跟我说了吧。就算是被骗,也让我明明白白的行不行?”
贺管家看着杨绍云半晌,始终保持着沉默。
最后,还是范先生看不下去了,上去分开了几人,说道:“绍云,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只是这位贺管家,怕是也有什么苦衷。马家全家跑路,连经年的老管家都没带,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在这里逼问贺管家也没用啊。赶紧跟我先去找我那老友,在他车队里给咱们留个位子,早点回家才是。”
失望地看着始终不愿意开口的贺管家,杨绍云终究还是没了办法,只得随着韩长贵和范先生离开了这座马家的空宅。
看着他们离去,贺管家的嘴开开合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五天后,杨绍云和韩长贵已经把不多的行李全都收拾打包好,等着第二天和范先生一起,坐上嵩原同乡会会长的车,一起回古桥老家去。
东西都打包收拾完的两人,也没什么心思再动灶火,于是打算上街随便吃碗面去。
因为日本投降,街上的小吃摊也都恢复了往昔的活力。
两人来到一家牛肉面摊位前,要了两碗大碗牛肉面。
那面是真的香,碗里大块的牛肉,又软又烂,吃在嘴里不用怎么费劲就化了似的。捧着碗,喝一口汤,唇齿生香。面上浇着的油泼辣子,香而不辣,不一会,就把两人吃得满头冒汗了。韩长贵边吃着面,边说:“两三年前的时候,这一碗面也才几块钱,现在都要好几百了。这钱,咋还越来越不值钱了呢?”
正吃着,突然听到报童从远处喊着号外,一路跑向这边。
“号外!号外!从沧岳起飞,去鸿屿的,表彰抗战有功商人及家眷的慰劳专机,今日凌晨坠海!机上无人幸存!”
杨绍云此时不知为何心中一动,拦下了小报童,递给小报童八十元,接过一张报纸,仔细地看着头版的标题:
【表彰抗战有功商人及家眷专机凌晨坠海,机上无一人生还】
看到文章最下面的乘客名单时,杨绍云的瞳孔霎时紧缩。
【马德钧、梁素珍、马承泽、马婉清】
四个黑色的名字印在报纸上,冷冷的,却也是真实的。
杨绍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报纸边缘。
费劲地从那四个名字上挪开了眼睛,杨绍云白着脸向看着他的韩长贵说:“奶兄,姨母一家,全没了……”
韩长贵听到这话,刚刚吃牛肉面热出的汗,突然一下,就被吓回去了。
匆匆数出一千六百元,递给了面摊老板,两人带着报纸快步地走去了学校。
范先生此时也已经全部收拾妥当了,就等着明日一早出发。
见到二人面色沉重的进门,范先生问道:“是突发什么事情了吗?”
杨绍云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报纸递给了范先生。
范先生认真的读完头版飞机失事的内容之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说道:“只怕,马家也是做了牺牲品了,跟着军政府高官,发国难财,本就是与虎谋皮。现在日本投降,政权交接之际,前头的事情必然也得清算。他马家当年必然没有少赚,只怕接触的,还是核心。趁着乱,直接灭口,那些高官们省多少事呢……”
杨绍云此时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种感觉太过于复杂。看到死者名单前,他对姨母一家的怨气比天还大。现在,看着姨母一家四口变成了报纸上面的冷冰冰的字,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怨气还在不在,只是此时此刻,好像是悲哀更多一些。
“范先生!有人找!”外面突然传来了斋舍管理员的声音。
“进来就好!”范先生回道。
不一会儿,看起来满脸焦虑又悲痛的贺管家走了进来。看到杨绍云和韩长贵先是一愣,紧接着就说道:“表少爷,全没了,这下是真的全没了。”
听了贺管家的讲述,三个人才拼凑出了,这些年,马家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
让他们真正致命的,怕就是那兵站高主任通过马家的运输队,输送给日本人的桐油等战略物资了。这是妥妥的通敌行为。日本人这一投降,马上,这些旧事就一定会被党内政敌扒出来清算。对于那高主任来说,直接灭掉马家满门,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处理方式了。
听贺管家的意思,那专机之上,坐着的全都是接触过军政府官员核心秘密的几家商人家庭。这架飞机的坠毁,怕就是这些被拴在一根绳子上的官员们,集体策划决定的。
贺管家还说了,高主任早在日本宣布投降前半个月就得到了消息。也早早的通知了马德钧,做完最后的产业转移,跟着他一起先飞去沧岳,再从沧岳飞鸿屿。
而马德钧在杨绍云找上门的当天,就已经把东西都转移的七七八八,不剩什么了。
马家隔壁院子里,也是和马家差不多情况的一家子。那家的老爷听到消息后就连夜跑了,逃跑那天白天,家里娶姨太太布置下的院子都没收拾,被马德钧知道以后,直接拿来哄骗杨绍云了。
至于第二天,杨绍云头天看到的那些樟木箱子和大红铺盖什么的,马德钧一家逃跑前,散出消息去,让周边的人家你一点,我一点,全都搬空了。
杨绍云此时的愤怒,其实没剩多少了,他只剩一事不解,问道:“那姨母又是如何知道我的尺寸,早早地还给我备了一身新郎服?”
“我的表少爷啊,您在粮行上这么多年班,每年都给您发两身衣服。您的尺寸,老爷怎会不知。那身衣服,是早些年给少爷做了,他一直没穿的。老爷说了您的尺寸以后,太太就说正好把那件拿出来糊弄您了。”
贺管家犹豫了一瞬,接着道:“表少爷,其实这些年来,您受到的欺负,我也看在眼里。只是以前,我做着马家的管家,拿着马家的月钱,实在不好相帮。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实情相告,也算是解了我这些年心中的难过。”
听闻此话,杨绍云心中对于姨母最后的那点子感情,也彻底地散了。
第二天一大早,杨绍云和韩长贵,跟着范先生一起,坐上了回古桥的车。在高泷的这些年,对于杨绍云来说,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了,钱丢了,亲戚也全没了。
与此同时,沧岳的敌伪产业处理局门口,站了一大两小三个女人。
正是从高泷飞往沧岳的飞机上,和马德钧眉来眼去的那个年轻女人,和她一大一小两个女儿。
此时那年轻女人见到高课长的车停在门口,拉着孩子快步跑上前去,拦住了高课长的去路。
“高主任,您说过的,马家的事情处理完,就给我分一半,让我带着孩子们远走高飞呢。我想尽一切办法都联系不到您的那位秘书。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这里等您的。您看?”
高课长看到这个女人,连脚步都没有停下,只是匆匆的继续向局里走去。
那女人一看高课长连半点眼风都懒得给她,发了狠,说道:“高主任这是不打算认了?”
听到女人话里隐约带上了威胁,高课长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女人,像看一个死人一样,说道:“留你们母女三条命,难道还不够吗?”
看到高课长此时眼睛里透出的狠辣,那年轻女人瞬间冷汗直流。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这些高官眼里,和自己曾经伺候过,又背叛了的马老爷,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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