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浔右手指节微收，剑柄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那股眉心泛起的热意尚未散去，像是某种警示在血脉里低鸣。他没有回头，却知道澹台静仍立在原地，气息沉稳，唯有指尖微微一颤，泄露了她神识外放的痕迹。
风掠过山道，吹动她的纱衣，也拂过他的额前碎发。两人之间无言，但这份静默已非先前那种悟道后的澄明安宁，而是像湖面下暗流初涌，将破未破。
“你感觉到了。”澹台静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也不冷，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陈浔点头，目光落在前方蜿蜒入雾的石阶上，“不是敌意，也不是杀机。是……一种牵扯。”
“是族中气运的裂痕。”她轻声道，“我本以为传承圆满后，风波可止。可就在你出关那一刻，山腹深处有三处灵脉同时震颤，那是人为引动的禁制波动。”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缓，却多了一分不容回避的沉重：“有人不愿承认我的选择，更不愿接受你。”
陈浔眉头微动，却没有惊讶。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从他踏入天下山的第一步起，就注定了不会平静。
“他们想做什么？”他问。
“不是想做什么。”澹台静侧身面向他，虽目不能视，神情却清晰如刻，“是已经在做了。执事堂昨夜召开了闭门议，未通传我这个圣女。三长老以‘护法失察’为由，暂停了青衫客的巡查权，理由是他擅自放你闯剑魄关。”
陈浔冷笑一声：“原来我还连累别人了。”
“这不是责罚，是信号。”她声音低了几分，“他们在试探底线——若我能容忍他们越过圣女直接处置族中要务，下一步就会质疑传承本身。他们会说，一个被外族人影响的圣女，如何引领长生一族走向未来？”
陈浔沉默片刻，右手缓缓松开剑柄，又重新握紧。这一次，力道更深。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我不想用身份压人。”她说，“从前我不愿回族，怕的是规矩束缚人心。现在我回来了，若还只会靠权位震慑，那和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有什么区别？”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过白玉簪，动作极轻，仿佛在确认某件旧物是否还在原位。
“我要证据。”她说，“不是谁说了什么，而是谁动了禁制，谁篡改了灵纹记录，谁在背后串联其他支脉。只要查清源头，便能以理服众，不必掀起血雨。”
陈浔看着她。她站得笔直，裙裾染尘，却毫无退意。
他知道她在坚持什么。不是权力，也不是尊严，而是一种信念——哪怕身处漩涡中心，也要守住不伤无辜的底线。
“你不怕查到一半就被动手脚？”他问。
“怕。”她坦然道，“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任由猜忌蔓延。一旦内乱成势，最先遭殃的不是我们，是那些只想安稳度日的普通族人。”
陈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习得《剑魄诀》，体内剑意如渊流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凝实。但他清楚，这一战，不能靠剑劈开。
“你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陪我走完这段路。”她说，“不是作为护道者，而是作为同谋者。他们以为你只是个外来少年，不懂族中规矩，正好可以借你之眼，看清哪些人早已按捺不住。”
她嘴角微扬，竟带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你刚得剑魄诀，正是锋芒初敛的时候。藏得住。”
陈浔也笑了，笑得干脆。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拿我当探子使了？”
“是你自己说要查的。”她淡淡回应，“我只是顺势而为。”
两人对视一瞬，无需多言，已有默契。
陈浔迈步向前，脚步落地无声。澹台静跟上，步伐稳定，一如往常。他们并肩而行，沿着青石山道缓缓前行，雾气在身侧缭绕，遮不住彼此的气息交叠。
“你知道最危险的是什么吗？”她忽然道。
“什么？”
“不是反对的声音。”她声音很轻，“是最先沉默的那些人。他们不表态，不站队，却在关键时刻掌握着足以扭转局势的力量。比如负责记录灵纹的老祭司，比如掌管山门阵图的守脉人……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变数。”
陈浔听着，记在心里。
他知道，这已不是单纯的武力对抗。这是人心的博弈，是规则与潜规则之间的拉锯。他以往靠剑破局，如今却要学着在看不见的战场上行走。
“你之前说，有人不甘传承落于外族之手。”他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澹台静脚步微顿。
“剑魄关深处，有声音提醒我。”她说，“不是老者，是另一种存在——像是历代未能完成传承的圣女残念所化。她们说，每一代试图打破族规的圣女，最终都会面临内部倾轧。而这一次，因你出现，风暴来得更快。”
陈浔眼神一凝。
“所以这不是偶然？”
“从来不是。”她摇头，“自你救我那天起，命运的线就已经缠上了这座山。只不过，我们现在才真正走进它的核心。”
山道渐陡，两侧林木森然，石阶上苔痕斑驳，偶有符纹隐现，却又迅速黯淡。这些是巡山弟子日常检查的标记，此刻却显得异常安静。
“接下来怎么走？”陈浔低声问。
“去灵纹阁。”她说，“那里存着近三十年的山门运转记录。若有人私自调动灵脉或改动禁制，必留痕迹。但必须小心——若我们贸然前往，反而会打草惊蛇。”
“那就装作无意路过。”
“可以。”她略一思索，“就说你要熟悉山中格局，我带你参观各处要地。寻常举动，最不易引人怀疑。”
陈浔点头。
他们继续前行，脚步平稳，交谈渐少。并非无话，而是各自在心中梳理线索。风穿过林隙，吹得衣袂轻响，远处隐约传来钟声，似是某个仪式即将开始。
澹台静忽然停下。
“怎么了？”陈浔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手，指尖微动，像是在感知空气中某种细微的流向。
“刚才那一阵风……”她喃喃，“带着一丝焦味。”
“焦味？”
“像是符纸烧尽后的余烬。”她神色微凝，“而且是从东侧偏殿方向来的。那个位置，正好连接灵纹阁的副阵室。”
陈浔眼神一沉。
“有人提前动手了？”
“还不确定。”她说，“也许是例行焚符，也许……是在销毁什么。”
她转向他，语气冷静：“我们得加快一点。”
陈浔不再多言，脚步略微提速。两人身影穿行于雾中，石阶在脚下延伸，仿佛通往一场尚未揭开的棋局。
澹台静忽然低声道：“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先忍住出手的冲动。”
陈浔嗯了一声。
他知道她在提醒他——这一战，不能靠剑解决。
他们的脚步落在青石上，发出轻微的回响。远处钟声再起，这一次，拖得更长，更沉。
一片枯叶从枝头脱落，缓缓飘下，恰好落在陈浔肩头。他没有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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