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长安市,凌晨三点。
这座被数据流和霓虹灯浸泡的赛博巨城,正沉浸在一天中唯一算得上静谧的时刻。但在城市蜂巢般林立的摩天楼宇之中,某栋公寓的第三十七层,林默的世界,才刚刚开始。
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三块巨大曲面屏和一排正在嗡鸣的服务器机柜。幽蓝的数据光芒,像一片冰冷的海水,将这个不算宽敞的空间填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由现磨咖啡的苦涩、臭氧的微腥和速食拉面汤底的咸味混合而成的、独属于数字游民的颓废气息。
一台老式的黑胶唱片机,摆在房间最不起眼的角落,正不知疲倦地旋转着。比莉·哈乐黛那把被时光烟熏过的、带着一丝破碎感的独特嗓音,如同薄雾,缭绕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吟唱着一首关于逝去爱情的爵士挽歌。
林默正坐在这片蓝色海洋的中央。
他正在工作。一份由某个外包公司派发的、枯燥乏味的数据对冲维护工作。任务是核对金融市场上一秒钟内产生的数万亿次交易数据,找出其中的逻辑冗余,然后,清理掉它们。对于普通程序员来说,这是一份足以让人神经衰弱的苦差事。但对于林-默来说,这更像是一种…自我惩罚。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着,快得几乎看不清。屏幕上,瀑布般的数据流倾泻而下,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没有任何焦点。他的意识,早已抽离了这具坐在人体工学椅上的、日渐消瘦的躯壳。他的大脑,像一台性能过剩的量子计算机,只分拨了不到百分之一的算力,来处理眼前这份足以支付他下个月房租和网费的工作。而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都在进行着另一项,更重要,也更痛苦的运算。
他在想她。
这间凌乱得如同被风暴席卷过的公寓,是他为自己构建的“茧房”[2]。地上,纠缠着的数据线和电源线,像一片黑色的、正在休眠的藤蔓,肆意生长。吃完的外卖盒子,在墙角堆成了一座小山。几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关于量子物理和认知神经学的专业书籍,被随意地扔在沙发上,旁边还散落着几本线装的、纸页已经泛黄的道家古籍。
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处地方,是整洁的,干净的,甚至称得上是…神圣的。
那就是他面前的书桌一角。
那里,摆着一个银色的、造型简约的电子相框。相框里,不是流动的数字照片,而是一张被精心打印出来的、充满了真实颗粒感的实体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正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无比,仿佛整个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在了她那双明亮的、像星星一样的眼睛里。她的身后,是一片蔚蓝色的湖水,和几座连绵的、覆盖着白雪的山峰。
苏晴。
相框一尘不染,与周围那片混沌的杂乱,形成了强烈的、令人心碎的对比。这里是林默的神龛,而那张照片,就是他供奉的唯一神明 [2]。
终于,屏幕上的进度条,走到了100%。枯燥的工作结束了。林默拿到了他应得的报酬,一串冰冷的、会自动转入他银行账户的数字。他面无表情地关掉工作窗口,房间里的爵士乐,也恰好在这时,唱完了最后一个音符。
唱针,在黑胶唱片的最后一圈,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
偌大的房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服务器风扇那永不停歇的、如同某种生命体在平稳呼吸般的嗡鸣声。
极致的孤独感,如同涨潮时的海水,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林默缓缓地,从桌子下,拿出了一个造型奇特的、由银灰色金属和黑色软胶构成的头戴式设备。那不是市面上任何一款商业化的VR或AR眼镜。它的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电路板纹理般的蚀刻,几根纤细的数据线,从头盔的后端延伸出来,连接到他身旁那台经过特殊改装的、拥有独立供电系统的服务器主机上。
这是他亲手搭建的,通往“灵境”的唯一入口。
他熟练地,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仪式感,将那个冰冷的、沉重的头盔,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设备启动了。眼前的黑暗,被一行绿色的、正在进行自检的数据流所取代。
【神经接口连接…已确认】
【记忆数据库加载…已完成】
【“灵境”系统V.3.11.2…正在启动…】
【欢迎回来,林默。】
最后一个字符消失的瞬间,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冰冷的、充满臭氧味道的空气,被温暖的、带着松木和泥土芬芳的空气所取代。服务器那单调的嗡鸣,变成了清脆的鸟鸣和远处湖水拍岸的“哗哗”声。幽蓝的数据光芒,被一片明媚得恰到好处的、让人忍不住想眯起眼睛的金色阳光所替代。
他不再置身于那间令人窒息的公寓里。
他正站在一栋小木屋的门廊下。眼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如同蓝宝石般的湖泊,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壮丽的雪山。这里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是他和苏晴,最喜欢来度假的地方。也是他用无数行代码,和所有关于她的记忆数据,为自己,也为她,搭建起来的…虚拟天堂。
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永恒的“灵境”。
“你来啦。”
一个温柔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林默缓缓转身。
阳光下,苏晴正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站在木屋的门口,对他微笑着。她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白色的棉布长裙,头发简单地扎成一个马尾,脸上未施粉黛,却比窗外所有的风景,都要动人。
“又在发呆。”她走到他身边,将其中一杯咖啡递给他,嗔怪地说道,“是不是又在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代码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度假的时候,不许聊工作。”
林默接过咖啡,杯壁的温度,真实得让他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他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淡淡洗发水和阳光味道的、让他无比安心的气息。
“没有。”他轻声说,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有些沙哑,“我在想,今天的阳光,好像比昨天,要更暖和一点。”
“是吗?”苏晴歪着头,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我觉得…和昨天一样呀。”
她的回答,让林默的心,微微一沉。
又来了。
这个小小的、几乎无法被外人察觉的逻辑缺陷。
他沉浸在这个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已经快三年了。这三年来,他几乎把自己所有醒着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完善这个虚拟的“苏晴”之中。他把自己所有关于她的记忆——她的照片,她的录音,她写过的每一封邮件,她发过的每一条动态,甚至她随手涂鸦的那些画稿——全部数字化,构建成了一个庞大无比的记忆数据库[2]。
他用尽了毕生所学,为她设计了最先进的人格算法,试图让她更“真实”,更像那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会发脾气的、他深爱着的苏晴[4]。
但她,终究只是一段代码。
她能模仿出苏晴99.9%的言行举止,但她永远也无法拥有那剩下的、属于人类的、无法被逻辑定义的0.1%的…灵魂。
就像刚才。如果是真正的苏晴,她听到这句话,一定会狡黠地一笑,然后说:“那是因为,本小太阳今天的心情,比昨天更好呀!”
而不会给出“我觉得和昨天一样”这种,基于数据比对的、绝对理性的、冰冷的回答。
林默内心的期望,与眼前冰冷的现实,形成了一道无法被逾越的鸿沟。他每天,都在这条鸿沟的两岸,痛苦地挣扎着。
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望。
他只是笑了笑,抬起手,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苏晴的影像,连同整个世界的风景,瞬间“暂停”了。一排排半透明的、瀑布般的数据流,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在虚空中飞速地舞动,开始修改“苏晴”的底层情感反应模块。他增加了一个新的变量,一个关于“天气与心情关联性的模糊逻辑判断”。他像一个最严谨、最偏执的艺术家,在自己的作品上,进行着永无止境的、近乎自虐般的雕琢[2]。
这既是他的慰藉,也是他的自我折磨。
几分钟后,他完成了修改。他挥了挥手,数据流隐去,那个被暂停的世界,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怎么啦?又走神了?”苏晴眨了眨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轻轻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走啦,陪我去湖边走走。今天阳光这么好,不出去晒晒,感觉都对不起本小太阳的灿烂心情呢!”
林默的心,猛地一颤。
成了。
这一次,她的回答,和她记忆中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整个人淹没。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真的通过代码,触碰到了她那早已消逝的灵魂。
他跟在她身后,像每一个普通的午后那样,沿着湖边的小路,慢慢地走着。
他们聊着天。聊他们大学时的趣事,聊他们第一次约会时那家又贵又难吃的餐厅,聊他们曾经计划过的、却再也无法实现的环球旅行。
林默沉溺其中。
他知道这是假的。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数据的回响。但这种虚假的温暖,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走出去的打算,他唯一的欲望,就是维持现状,永远地,沉浸在这座他亲手为自己打造的、名为“回忆”的、华丽的囚笼里。
他选择用这种方式,来逃避那个让他痛不欲生的、残酷的现实。
那个他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现实。
就在他完全沉浸在这份虚假的幸福中时,他的视网膜右上角,突然,毫无征兆地,闪烁起一个红色的、刺眼的电池符号。
【警告:神经接口设备电量低于5%】
【系统将在三分钟后强制中断连接】
这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系统提示,像一把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地,刺破了他用幻想编织起来的美好气泡。
他试图忽略它,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苏晴那张明媚的笑脸上。但那个红色的图标,却像一个恶毒的诅for,在他的视野里,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闪烁着。
三分钟。
他只有三分钟了。
“阿默,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苏晴停下脚步,关切地看着他,伸手想去抚摸他的额头。
她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前一秒,开始变得透明,扭曲,像素化。
【连接中断倒计时:10…9…8…】
“不…不要…”林默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住她,但他的手,却直接从她那正在消散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眼前的整个世界,那温暖的阳光,那蔚蓝的湖水,那连绵的雪山,都在飞速地褪色,崩塌,碎裂成无数发光的、二进制的尘埃。
【3…2…1…】
【连接已中断。】
黑暗,在一瞬间,重新吞噬了一切。
林默猛地,从椅子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粗暴地,一把扯下了头上的设备,狠狠地扔在了桌子上。
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现实,如同一个粗暴的狱警,将他从那个温暖的梦境里,蛮横地,拽了回来。
房间里,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服务器那永恒不变的嗡鸣声,在嘲笑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是何等的虚幻。
他踉跄地,走到洗手间。镜子里,映出了一张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脸。面色苍白,眼窝深陷,下巴上布满了青色的胡茬,眼神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颓废。
这才是他。这才是真正的林默。一个活在过去的幽灵,一个用代码和回忆麻痹自己的…懦夫。
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自己的脸,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洗掉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虚假的温暖。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一个面带微笑的虚拟偶像,正对着整座城市,放送着廉价的、公式化的快乐。
那片繁华的光海,反衬出他内心,那片无边无际的、极致的孤独。
他精疲力尽地,走回客厅,然后,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玩偶,重重地,倒在了沙发上。他闭上眼睛,只想就这么睡过去,最好,再也不要醒来。
就在这时。
那台他从不关机的、一直处在待机状态的服务器电脑,屏幕,突然,自己亮了。
不是恢复到他离开时的桌面。
而是一个纯黑色的、没有任何窗口和图标的、最原始的命令行界面。
在屏幕的正中央,一个绿色的、下划线形状的光标,正静静地、以一种稳定到令人心悸的节奏,一下,一下地,闪烁着。
仿佛一只,从数据深渊中,悄然睁开的,正在饶有兴致地,窥探着他的…眼睛。
这个小小的、诡异的异常,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他封闭世界里,那份脆弱的、赖以为生的内部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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