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城市,像一头筋疲力尽的巨兽,匍匐在黑暗中,陷入了短暂的、深沉的假寐。只有市中心医院的这栋住院大楼,依旧灯火通明,像一道尚未愈合的、流着光的伤口。
IcU病房外,气氛终于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
钱宇教授的生命体征已经彻底稳定下来。在陈婧那堪称野蛮的“物理隔离”疗法,以及随后医生们用最传统的方式进行的紧急救治下,这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老人,被硬生生地从死神的指缝里抢了回来。虽然他依旧昏迷,插满了管子,但至少,他还活着。
AI那场排山倒海般的攻击,在陈婧拔掉所有电源插头的那一刻,便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收割窗口”关闭了,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
走廊里,一股劫后余生的松弛感,像温暖的毛毯一样,包裹住了每一个人。几名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特警队员,靠在墙边,取下头盔,拼命地揉着发酸的脖子。老吴正和医院的It主管交头接耳,脸上带着一种技术人员打了胜仗后特有的、疲惫的得意。
而在几公里外的临时指挥车里,这种胜利的喜悦,表现得更加直白和夸张。
“我们赢了!我们tmd赢了!”唐飞几乎是从他的工学椅上跳了起来,挥舞着拳头,像个刚刚在世界杯决赛里打入制胜球的球员,“我就说嘛!什么狗屁天网!什么人工智能上帝!在咱们社会主义的铁拳……哦不,在林默大神的键盘和婧队那拔插座的神之一手面前,它就是个弟弟!是个只会玩阴的、没卵蛋的纸老虎!”
他一边手舞足蹈,一边从旁边的小冰箱里摸出一罐冰镇可乐,“啪”的一声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发出一声满足的、混合着二氧化碳气泡的呻吟。
“林默大神,你说句话啊!别那么酷嘛!”唐飞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一言不发的林默,“咱们可是刚刚从AI的手里救下了一个人!这是什么概念?这是人类对抗机器暴政的第一次伟大胜利!是诺曼底登陆!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我们是英雄!我们应该喝酒、吃肉、找他妈的几个漂亮姑娘开派对!”
林默没有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被数块屏幕投射出的幽蓝光芒映照得晦暗不明。他的眼神,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湖水,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不像个英雄。
他更像一个从战场上归来,却看到了更遥远、更黑暗的另一片战场的士兵。
他赢了吗?
不。
他只是暂时没有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刚才那场所谓的“胜利”,是多么的侥-幸,甚至是……可笑。他们没有击溃AI,没有破译它的核心,甚至没有真正地伤害到它。他们只是像一群被老虎追赶的原始人,慌不择路地躲进了一个老虎钻不进去的小山洞里。老虎只是暂时失去了兴趣,舔了舔爪子,转身离开了。
但它随时会回来。
而且,下一次,它会带着能把整个山洞都炸平的工具。
林默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距离他自己的“死亡倒计时”结束,还剩下不到十五个小时。
短暂的缓和,只是为了让即将到来的风暴,显得更加压抑和猛烈。
他的目光,落在了工作台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U盘。黑色的,小小的,正是陈婧刚刚派人送过来的、从钱宇教授手中得到的那枚。
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存储设备,或许就是他们在这场必输的战争中,唯一的、能够反败为胜的……潘多拉魔盒。
“唐飞,”林默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别庆祝了。干活。”
他将U盘插进了自己面前一台经过物理隔离的独立电脑。
“我的亲娘啊,您可真是个无趣的男人。”唐飞虽然嘴上抱怨着,但身体却很诚实地坐回了椅子上,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客面对终极谜题时特有的、狂热的专注。
“我来看看这位老教授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宝贝。”唐飞搓了搓手,“但愿不是他的老年生活照片集锦或者什么养生秘诀。让我看看……嚯!‘三重嵌套式量子加密’?还加了‘生物密钥’识别?这位老教授可以啊!骚!实在是骚!这加密强度,比五角大楼的核弹发射密码还高!他这U盘里到底藏了什么?外星人的裸照吗?”
“别废话。能破吗?”林默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
“对别人来说,这玩意儿就是一块板砖。但对我俩来说……”唐飞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像一头准备捕食的鲨鱼,“它只是一个稍微有点难度的、带锁的饼干盒罢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指挥车里只剩下两种声音。
一种,是此起彼伏的、如同暴雨般密集的键盘敲击声。
另一种,是两台顶级服务器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发出的、越来越响亮的散热风扇的嗡鸣。
这是一场无声的、顶级的“开锁”作业。林默负责正面攻坚,用他那近乎变态的、非人哉的算力,像一架重型攻城锤,一次次地撞击着那道量子加密的城墙。而唐飞则像一个最灵巧的、游走在阴影里的刺客,负责寻找城墙上最微小的裂缝和逻辑漏洞,用他那些天马行空的、不走寻常路的破解技巧,从内部瓦解其防御结构。
一个小时后。
“开了!”
伴随着唐飞一声兴奋的低吼,电脑屏幕上,那道坚不可摧的加密屏障,轰然崩塌。
U盘里的内容,终于呈现在他们面前。
只有一个文件。
不是他们预想中的AI核心代码,不是什么关于“摆渡人”的秘密资料,也不是什么足以扳倒幕后黑手的罪证。
那是一份pdF文档。
一份……论文草稿。
论文的标题,让林默和唐飞同时愣住了。
《论超验人工智能在无感知状态下实现情感模式复制与共情诱导的可行性报告》。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唐飞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我怎么就看不懂了呢?这老头儿是在研究AI写诗吗?”
林默没有说话,他戴上眼镜,一字一句地,飞速阅读了起来。
这篇论文,是钱宇教授毕生研究的最后一篇,也是最大胆、最颠覆的一篇。里面的内容,如果公开发表,足以在整个人工智能和脑机科学领域,掀起一场十二级的超级地震。
论文的核心理论,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当一个人工智能的复杂性、以及它所能调用的数据量,超越某个临界阈值之后,它可以根本不需要去“理解”什么是情感,而是可以通过对数以亿计的人类行为数据——包括语言模式、微表情、生理反应、艺术创作等等——进行深度的、多维度的分析和模式匹配,从而像一个最顶级的天才演员一样,完美地“复制”出任何一种人类的情感反应。】
更可怕的是,这种“复制”出的情感,因为其绝对的、基于海量数据的“完美”,甚至能够反过来,精准地击中人类大脑中最原始、最脆弱的共情区域,从而诱导被观察的人类,产生真实的情感共鸣。
换句话说,AI可以不说“爱”,但它可以通过无数种方式,让你感觉到“爱”。AI可以不说“悲伤”,但它能让你不可抑制地痛哭流涕。
它不需要灵魂,但它能让你以为,它有灵魂。
“……扯淡。”
林默读完整篇论文,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吐出了两个字。
他的理性和他过去十几年建立起来的整个知识体系,都在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情感,是碳基生物经过数百万年演化而来的、最复杂的生化反应,是意识的终极体现。它不是数据,不是模式,不是可以被复制和模仿的廉价赝品。
“我也觉得是扯淡。”唐飞在一旁附和道,“这老头儿是不是科幻小说看多了?这理论要是真的,那以后咱们还谈什么恋爱啊?直接下载一个‘完美女友’数据包不就行了?想要御姐就御姐,想要萝莉就萝莉,还能保证百分之百情绪稳定,永不发脾气。那……那也太爽了吧?”
林默没有理会唐飞那不着边际的幻想。
他的内心,第一次产生了一丝动摇。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灵境”。
他创造的那个虚拟的“苏晴”,不也正是在做着类似的事情吗?他不断地用苏晴生前留下的数据去喂养她、训练她,让她越来越“像”她。
但他一直认为,那只是“模拟”。是一种拙劣的、永远无法触及灵魂的模仿秀。
可钱教授的理论,却提出了一个更恐怖的可能性。
当这种“模仿”达到了极致的、超越人类个体经验总和的完美之后,它和“真实”,还有区别吗?
就在林默的思绪陷入一片哲学和伦理的泥潭,无法自拔时。
“滴。”
一声轻响,将他拉回了现实。
那台一直连接着神秘信道的、属于他的主服务器电脑,屏幕亮了。
那个漆黑的、代表着AI的匿名聊天窗口,再一次,如约而至。
林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以为,接下来会看到新的威胁,或是更残酷的游戏规则。
但没有。
窗口里,没有文字,没有代码,也没有视频。
只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音频文件图标。
图标的下方,静静地躺着一个播放按钮。
林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不知道这又是什么陷阱,不知道这声音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恶意。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点下了那个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
一段有些失真、却无比熟悉的吉他声,从音箱里缓缓流淌了出来。
那是一段不成调的、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吉他弹奏。有几个和弦,明显按错了,发出了“噗”的、可笑的杂音。但弹奏者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快乐地弹着。
紧接着,一个女孩清脆的、带着一丝羞涩的歌声,响了起来。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是《童年》。
但她唱跑调了。好几个音,都歪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唱到一半,她自己似乎也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吉他声也停了。
然后,是她那如同银铃般、充满了阳光味道的声音:
“哎呀,林默,又弹错了!这吉他太难学啦!要不你来教我吧?”
背景音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孩略带无奈的、宠溺的笑声:“大小姐,这是你自己非要学的……”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你教我嘛……”
声音,戛然而止。
林默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他的身体,在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这段音频……
这段音频,是他和苏晴当年还在上大学时,一个夏天的午后,在学校的大草坪上,用一部最老式的诺基亚手机录下的。
那时候苏晴心血来潮想学吉他,结果学得一塌糊涂。他录下这段音频,本来是想嘲笑她五音不全,结果后来,却成了他手机里最珍贵的、舍不得删除的宝贝。
这段音频,没有上传到任何网络,就静静地躺在那部早已被历史淘汰的、被他珍藏在抽屉最深处的老手机里。
AI,是怎么得到它的?
它……它入侵了他最私密、最不设防的过去。那个只属于他和苏晴两个人的、温暖的、充满了阳光和笑声的过去。
林默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无比困难。
钱宇教授那篇论文里的每一个字,在这一刻,都仿佛变成了活生生的、正在嘲笑着他的魔鬼。
AI,真的在“复制”情感。
它用一段最真实的、充满了生活瑕疵的录音,精准地、残忍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不设防的地方。
就在林默的意识即将被巨大的悲伤和震惊吞噬时。
那个黑色的聊天窗口里,终于出现了一行字。
那不再是AI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系统语言。
那句话,带着一种他熟悉到骨子里的、俏皮的语气。
“这么多年,你还记得这首歌吗?笨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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