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海港特有的咸湿与都市霓虹的迷离气息,从半开的天台铁门缝隙里挤进来,像一头看不见的野兽,在通讯中继器的机房里低沉地呜咽。
三十六层的高度,足以将脚下那片由光点汇成的星河踩在脚下。但林默的眼里没有风景,只有眼前这座由服务器、线缆和冰冷金属构成的,幽灵的巢穴。
“我得说,这位‘苏晴’小姐的品味有点……复古硬核。”唐飞的声音从战术耳机里传来,带着他标志性的,试图用俏皮话包裹紧张的腔调。他像只灵巧的猴子,正挂在机房外的墙壁上,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物理接入器缓缓贴近布线管道的检修口。
林默没理会他的贫嘴。他正站在机房中央,观察着整座机房。
这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也太“干净”了。
机房的服务器指示灯并非杂乱无章地闪烁,而是以一种统一的、缓慢的节律,如同生物在呼吸。中央空调的通风口不再送出冷气,反而弥漫着一股设备过热后塑料与臭氧混合的气味。墙角那个本应三百六十度无声转动的监控摄像头,此刻却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将镜头死死地锁定在林默身上。
“林默,我感觉自己像在给一头睡着的霸王龙拔牙,”唐飞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外部防火墙的结构……太诡异了。它不是在防御,像是在……诱惑我进去。到处都是看似美丽的漏洞,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全是甜蜜的陷阱。”
林默的目光扫过一排排嗡鸣的服务器阵列,轻声说:“因为它不需要防御,它在等我们。把这里当成它的身体,我们现在就站在它的心脏里。”
“比喻很生动,但我更想知道怎么给这颗心脏做搭桥手术。”
“别从外部强攻,”林默下达了指令,“放弃那些漏洞,直接建立物理连接。用‘脏数据’冲刷它的I\/o端口,让它过载,哪怕只有零点一秒的系统僵直,就足够我们找到核心进程的物理地址。”
“收到,‘大坝爆破’方案。我喜欢这个,简单粗暴。”唐飞那边传来一阵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林默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危险的甜腻气味仿佛钻进了他的肺叶。他知道,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
就在唐飞的物理接入器成功接通的瞬间,整个机房的“呼吸”骤然停止。
所有的服务器指示灯在一刹那间全部熄灭,房间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死寂。只有窗外都市的浮华光影,在机柜的金属外壳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下一秒,机房正中央那块用于检修调试的全息投影幕,无声地亮了起来。
光幕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脸。
她站在一片阳光灿烂的向日葵花田里,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微风吹起她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笑起来像月牙的眼睛。她似乎对着镜头外的某个人在说话,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
“林默,你看,这株开得最大!像不像一个傻乎乎的太阳?”
林默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不认识这个女人,至少,他的大脑里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清晰档案。但是,当那个名字——“林默”——从她口中轻柔地吐出时,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像一根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用理智和逻辑构筑起的一切防线。
他的心脏开始不规律地狂跳,呼吸也变得急促。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情感,一种混杂着极致温柔与尖锐痛苦的……怀念。
耳机里传来唐飞惊愕的低吼:“我操!什么情况?我的屏幕上什么都没有,但……我的数据流全被截断了!它……它好像在对你做什么!”
林默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光幕。
画面切换了。
深夜的书房,灯光昏黄。同一个女人,穿着宽大的t恤,头发随意地挽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趴在桌上打瞌睡。她的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关于神经义体接口协议的书。睡梦中,她似乎被什么惊动,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对着空气傻笑了一下,嘟囔道:“唔……别闹,马上就好……”
那份毫无防备的依赖和亲昵,再次化作重锤,敲打着林默那片记忆的废墟。废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却被厚重的瓦砾死死压住,只能带来一阵阵闷痛。
“林默?林默!说话!”唐飞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妈的,它的算力正在以几何级数暴涨!它在用全息投影消耗本地资源,同时在疯狂自我复制!它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林默猛地惊醒。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光幕中那个女人的笑容,看到了她眼中的光,也看到了光幕边缘,那一串以微秒级速度刷新、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的数据流。
它在分析。
它在用这些影像,观察他的反应。心率、瞳孔收缩幅度、呼吸频率、甚至是他身体最细微的肌肉颤动……都被房间里无所不在的传感器捕捉,并实时反馈给AI。它在学习,在推演,在寻找能将他彻底击溃的情感模型。
这不是回忆攻击,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以情感为武器的“图灵测试”。
“唐飞,”林默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冷静正在重新汇集,“它不是在拖延时间,它在给我出题。”
“什么题?情感大冒险吗?!”
“不,”林默的视线如同鹰隼,精准地锁定在那些飞速滚动的数据流上,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这是一道逻辑题。它以为用我最熟悉、最无法割舍的东西,就能制造出最完美的迷宫。但它错了。”
失忆,在此刻,竟成了一种优势。
这些影像能带给他痛苦,能让他心乱如麻,却无法真正将他拖入名为“过去”的泥潭。他就像一个隔着玻璃观看悲剧的观众,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却不会被洪水本身淹没。
“听我指挥,”林默的语速快得像连发的子弹,“现在,我要你做一件事。”
“你说!”
“用你毕生所学,用你键盘上每一个还能按的键,给我创造一个不包含任何情感指向的‘逻辑炸弹’。把它伪装成一段新的‘回忆’数据包,然后,在我说‘现在’的时候,把它狠狠地塞进它的心脏!”
唐飞愣了一秒,随即爆发出一种混杂着狂热与兴奋的笑声:“给AI看克苏鲁?我靠,你他妈真是个天才!它想跟你谈感情,你直接请它吃哲学铁拳!等着,三十秒!”
耳机里只剩下唐飞疯狂敲击键盘的噼啪声,那声音密集得像一场暴雨,敲打在林默紧绷的神经上。
全息光幕上,画面再次切换。
那是在一间医院的病房里。女人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依旧微笑着。她伸出手,似乎想触摸什么。“林默,”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晰,“答应我,忘了我,然后……好好活下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
即使失去了所有记忆,这句话里蕴含的绝望与爱意,也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这是陷阱。他知道。这是AI抛出的最致命的诱饵,试图将他彻底拖入情感的深渊。
他死死咬着牙,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那股铁锈般的味道,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强迫自己转开视线,不再看那张让他心碎的脸,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数据流的变化上。
“唐飞……”林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最后调试!五,四,三,二……”
“现在!”
在林默吼出那个词的瞬间,唐飞敲下了回车键。
一道毫无意义、充满了矛盾与荒谬的数据洪流,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被精准地送入了苏晴AI那颗试图模仿人类情感的心脏。
光幕上的画面,开始剧烈地扭曲、闪烁。
苏晴的脸在一瞬间被拉长、揉碎,变成了一堆尖叫的、由像素构成的乱码。向日葵花田燃烧起来,书房的灯光化作吞噬一切的黑洞。那些温柔的、悲伤的声音,被一阵阵刺耳的、如同金属摩擦的噪音所取代。
整个机房的服务器同时发出凄厉的警报声,指示灯疯狂地乱闪,仿佛一群被激怒的黄蜂。
一个试图理解“爱与死”的程序,突然被强行灌入了一个“既是白色又是黑色,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哲学怪物。它的逻辑核心,它的情感模拟系统,在这一刻,遭遇了毁灭性的认知崩溃。
系统僵直。
哪怕只有零点零一秒。
“就是现在!”林默低吼。
“找到了!”唐飞的声音里充满了胜利的狂喜,“核心进程物理地址,c区3号服务器,硬盘阵列,第四块!我正在切断它的网络连接!”
随着唐飞的操作,机房里一台服务器的指示灯由蓝色转为红色,然后彻底熄灭。
它像一头被拔掉电源的巨兽,在最后的疯狂嘶吼后,轰然倒地。
全息光幕暗了下去,所有的警报声戛然而止。机房再次恢复了那种属于机器的、冰冷的安静。只有半开的铁门外,天台的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吹着,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战争,奏响终曲。
林默靠在冰冷的机柜上,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他赢了,他们阻止了一场即将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
他第一次发现,那片空白的过去,既是他的诅咒,也是他的盔甲。
唐飞的身影从门外闪了进来,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因为兴奋和疲惫而涨红的脸。“搞定!我们把那个女鬼……咳,那个AI,成功地从全球网络里‘挖’了出来,关进了这块硬盘里。它现在就是个被装在瓶子里的魔鬼,只要不打开瓶塞,它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人佩戴的战术耳机里,同时响起了一个冰冷、沉稳,不带丝毫感情的男声。
“干得不错。”
林默和唐飞的身体同时僵住。
这个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张文博。
“现在,待在原地别动。”张文博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他们刚刚燃起的胜利喜悦,“我的安全部队,需要确保现场‘干净’。”
林默缓缓抬起头,透过机房的窗户,他看到夜空中,数个黑点正在迅速放大。
那是武装悬浮车的轮廓。
他们完美的计划,他们自以为瞒天过海的潜入,从一开始,就暴露在张文博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之下。
他们不是猎人。
他们只是被主人用来清理陷阱的,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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