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府书房，灯烛通明，却驱不散云琮眉宇间那一片深沉的思量。他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摇曳的树影，仿佛那影子里藏着方才黑石岭工坊中那双沉静的琥珀色眼眸。
赵峰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殿下周身的气息不同往日，少了些惯常的冷冽杀伐，多了种难以捉摸的翻涌。
“赵峰。” 云琮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末将在。”
“你觉得，‘他’今日所言，荧光粉用于军中……有几分可行？”
赵峰精神一振，仔细斟酌道：“回殿下，末将虽觉匪夷所思，但细思极恐！若真能如‘萧先生’所言，夜间传递军令、标识路径陷阱皆能隐迹于白日，显形于暗夜，且难以仿冒……对我军夜战、奇袭之力，提升何止一倍！只是……”他顿了顿，“此法若被敌军获悉或仿效，后果亦不堪设想。且，‘他’……当真可信吗？”
云琮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桃花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复杂的光彩。“可信与否，不在言辞，在于能否掌控。‘他’既然敢提出，必有倚仗。而孤……”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扳指，“要的就是这份旁人没有的‘倚仗’。”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却并未立刻落下，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双隔着面具、却依旧清亮冷静的眸子，以及……面具边缘隐约可见的、几缕被汗水濡湿的乌黑发丝。一个闺阁女子，何以懂得这些？那单薄的身躯里，究竟藏着怎样的乾坤？
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悸动掠过心底。是欣赏，是好奇，或许还有一丝被挑战了权威却又被其才智所折服的不甘与……吸引。这种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危险。
他敛起心神，笔尖落下，声音恢复冷峻：“传令给影七，让他的人撤出杏林春附近。既已挑明，再监视便是自讨没趣，徒惹‘他’不快。但黑石岭工坊外围，给孤守好了，一只可疑的苍蝇也不许飞进去，更不许任何不相干的人探听到里面的事。‘他’的安全，不容有失。所需一切物料，由你亲自督办，最快速度送达，不得延误。” 云琮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荧光粉的战略价值，已让他将“萧澄”的重要性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是！末将遵命！” 赵峰心中一凛，立刻领命。他从未见过殿下对一件事物、一个人如此重视，甚至带上了几分保护的意味。
“还有，”云琮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桃花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复杂的光彩，“‘他’今日所言，荧光粉用于军中诸般妙想，绝非一时兴起。你亲自去一趟军械司，将最擅长制作标识、熟悉夜间传令流程的老工匠秘密带来，要绝对口风紧的。再调一队绝对忠诚的老兵，准备试验场地。‘他’若有任何要求或方案出来，我们要能以最快速度验证、推行。”
他的思路清晰而高效，瞬间便将一个模糊的战略构想推向实际操作的层面。这一刻，他是纯粹的统帅，为可能获得的巨大优势而全力运作。
“末将明白！”赵峰再次应声，心中震撼于殿下的行动力，也更深刻认识到那“荧光细策”的分量。
“下去吧。”云琮挥挥手。
赵峰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云琮走到书案前，上面摊开着边关急报和军力布防图。他提起朱笔，目光落在几处标注了夜间易遭偷袭或传递困难的隘口和路径上，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萧澄”清冷的声音描绘出的场景——幽光指引的奇兵、白日隐形的密令、标识分明的陷阱区……
这想法太过惊人，几乎颠覆传统。而提出这想法的人……那双隔着面具、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琥珀色眼眸，那冷静到近乎淡漠的语气，那份与他讨价还价时的从容……以及面具之下，属于丞相府那个“病弱”二小姐的真实身份。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是对其才智的极度欣赏与惊叹，是对其隐藏之深、手段之奇的一丝忌惮与恼恨，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这冰冷面具下惊人灵魂所吸引的探究欲和悸动。这感觉陌生而强烈，让他有些烦躁，却又无法忽视。
他下意识地沾了点墨，无意识地在宣纸空白处划过，待回过神来，才发现纸上竟勾勒出了一双模糊却灵动的眼瞳轮廓，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尖尖的印记，像是……一颗虎牙？
他猛地怔住，盯着那无意识的涂鸦，眸色瞬间变得幽深难测。半晌，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指尖内力一吐，化为齑粉。
真是……又可恨，又引人探究。
丞相府，僻静小院。
烛火摇曳。秦佳喻并未休息，面前铺着几张素笺，上面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和符号。
与云琮达成初步意向后，她需要立刻将荧光粉的军事应用构想细化、落地。这并非简单提供粉末那么简单，需要一套完整的解决方案。
她提笔蘸墨，字迹清晰冷静：
《荧光秘用初策》
一、分色定序：暂定青白、幽蓝、淡绿三色荧光粉。青白用于普通路径标识与基础指令；幽蓝用于重要指令或将领标识；淡绿用于危险区域或陷阱警示。需试验不同配方以稳定色差与亮度。
二、载体与用法：
1. 密令墨：选取渗透性强、无色或浅色基底墨汁，按比例调入极细荧光粉。书写于特制浅色纸张或薄木片上，白日几乎无痕，需特定视角或微弱光线下方能察觉微小反光，暗夜则清晰显现。需配套研制简易显影药水，初步设想可用稀释的碱液或特定植物汁液尝试，用于必要时快速验证或阅读被刻意隐藏的复杂信息。
2. 标识漆\/膏：混合树脂或动物胶制成具有一定防水性的膏体，用于涂刷路径标记、器械标识、甚至士兵身体局部，如手背。需测试附着力、持久性及对皮肤刺激性。
3. 追踪粉：优化现有配方，考虑加入不同气味的微量香料，如松木、薄荷以便于夜间嗅觉辨识区分不同小队或任务。需确保气味极淡，不易被敌人察觉。
三、试验与培训：需挑选绝对忠诚之心腹小队，进行应用培训，包括识别、使用、保密条例以及简单的应急处理，比如误触后如何快速减弱荧光。
四、反制措施思考：需同步研究如何快速侦测、清除或干扰敌方可能使用的类似手段。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提供应用方法的同时，也必须考虑反制，这是平衡，也是一种自我保护，避免技术被滥用甚至反噬自身。
她轻轻吹干墨迹，将这几张纸仔细叠好，放入一个不起眼的木匣中锁好。这只是初步框架，具体细节还需要大量的试验来完善。但有了方向，黑石岭工坊那边荆离就能带着人手先动起来，进行基础的分色研磨和载体初步试验。
做完这些，她才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袭来。白日面具下的周旋极其耗费心神。
她吹熄了灯，却没有立刻上床，而是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凉意涌入。
云琮的效率应该很高，资源很快就会到位。接下来，黑石岭工坊将进入更紧张也更危险的阶段。荧光粉的军事应用，是把双刃剑。
而她的另一项产业——杏林春药坊，如今在轻黛的打理下，早已步入正轨。
翌日，安仁坊一角，“杏林春”药坊。
门面并不起眼，但店内收拾得干净整洁，淡淡的药香萦绕。
轻黛今日做了简单的易容，肤色略暗，眉毛画得粗了些，穿着半新不旧的细布衣裳，提着个篮子，如同寻常人家出来办事的丫头。她将篮子递给李掌柜，里面是几包新配好的成药。
“李掌柜，这是改良过的清瘟饮和金疮散还有藜香魄，用法用量都写在里面了。还是老规矩，价格定低些，主要是卖给街坊和些手头不宽裕的。” 轻黛压低声音道，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意味。
“哎，好，好，雨儿姑娘放心。” 李掌柜连连点头，接过篮子，小心放好，“姑娘带来的药效果极好，价格又实惠，街坊们都说好呢！就是……总有人打听是哪位神医的手笔，您看……”
“就说是一位游方郎中的秘方，咱们只是代售。” 轻黛熟练地应对，“切记，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账目清晰便可。”
“明白，明白！” 李掌柜赶忙应承。
轻黛又低声嘱咐了几句关于药材采购要注意成色和来源的话，便转身离开，没有多做一刻停留。她行事极为小心，每次来去路线都会稍作变化，确保无人跟踪。
药坊后院，一个影鸦小队中易容的小伙计正在井边小心地清洗着捣药罐和晒药的竹匾，一切井然有序。
轻黛走出杏林春，融入街上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她还要去西市采买些小姐院里需要的普通针线杂物，将“丫鬟轻黛”这个角色扮演得天衣无缝。
暗流在京城之下悄然涌动。黑石岭的铁炉烈火熊熊，荧光粉末正在被精心研磨分装；杏林春的药香默默弥漫，抚慰着平民的病痛；而深宫王府与丞相偏院之间，一场心照不宣的博弈，正围绕着那拥有琥珀色眼眸的女子，悄然展开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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