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见愁”的日子在咸湿的海风与草药苦涩的气味中缓慢流淌，如同湾内那几乎凝滞的海水，表面平静，深处却涌动着焦灼与期盼。阿坤腿上的黑紫逐渐褪去，肿胀也消减了不少，虽然离下地行走还差得远，但至少能靠着床头坐起身，骂骂咧咧地指挥林皓给他端水递药，独眼里那份凶悍的生气日渐复苏。
而另一间棚屋里，那位从海上捡回来的赵参谋，在与死神搏斗了七八日后，也终于艰难地撬开了沉重的眼皮。
林皓得到消息立刻赶了过去。昏暗的棚屋内，赵参谋虚弱地靠在垫高的被褥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锐利，带着军人特有的审视与警惕，迅速扫过走进来的林皓和阿海，最后落在林皓这个明显不是疍民打扮的生面孔上。
“是……你们救了我？”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说一个字都显得费力，但吐字清晰，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是我们的人出海打鱼，碰巧遇到了赵参谋。”林皓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感觉怎么样？”
赵参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直接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试图穿透林皓的表象。
林皓与阿海对视一眼，知道面对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军官，隐瞒和迂回并非良策。他拉过一个木墩坐下，坦然迎上赵参谋审视的目光：“这里是一处疍家兄弟的隐秘落脚点，叫‘鬼见愁’。我叫林皓，原上海《申报》记者。这位是阿海，这里的兄弟们都听他的。”
“记者？”赵参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更深的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他的目光扫过林皓洗得发白、沾染污渍却质地尚可的衣裤，以及眉宇间那份与普通难民截然不同的气质，“你不像普通的落难者。”
林皓深吸一口气，知道摊牌的时机到了。他需要获取对方的信任，而信任需要筹码。
“赵参谋快人快语，我也不绕圈子。”林皓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和我那位受伤的兄弟，是从一个叫做‘蓬莱’的日本秘密基地里逃出来的。”
“蓬莱？”赵参谋眉头猛地一皱，这个名字显然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舟山外海那个传闻中的……日本人的重要据点？”
“不止是重要据点。”林皓语气凝重，“那是一个在进行极端危险人体实验和某种……超常规武器研发的魔窟。”他隐去了“门”和“能量维度”这些过于惊世骇俗的概念，用了对方更容易理解的“超常规武器”来代替。
赵参谋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身体甚至试图坐直，牵动了伤口，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他依旧死死盯着林皓：“你有什么证据？还有，你刚才说……人体实验？”
林皓从贴身处，小心地取出那份他整理好的、记录着“神谕”计划部分概要、以及从“蓬莱”带出的图纸照片关键信息的油布包，但没有立刻递过去。
“证据的一部分在这里，更核心的微缩胶片，我们已经通过另一条渠道送出去了，但目前下落不明。”林皓缓缓说道，“至于人体实验，千真万确。我们亲眼目睹被抓去的渔民被编号、抽血、检查，不合格者被‘清理’。我们在里面，也差点成为他们的‘特殊样本’。”
他简略而清晰地讲述了如何被卷入此事，老柴头的牺牲，叶怀明的潜伏与传递情报，以及他们逃离“蓬莱”和后续在坎门、石浦的遭遇，包括根叔的牺牲。他没有过多渲染，只是陈述事实，但其中的惊心动魄与残酷，已足以让任何人动容。
赵参谋听着，脸色变幻不定，从最初的怀疑，到震惊，再到难以抑制的愤怒。作为军人，他比普通人更清楚日本人的残忍，也更明白这样一个秘密基地可能带来的战略威胁。
“你们……竟然能从那种地方逃出来……”赵参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但警惕并未完全消除，“你告诉我这些，想要什么？”
“合作。”林皓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避讳，“我们需要将‘蓬莱’的真相和证据送出去，公之于众，阻止他们的计划。但我们势单力薄，海上陆上的通道几乎都被封锁。赵参谋，你所属的部队，是否还有联络渠道？或者，你是否知道在这一带活动的其他抗日武装？我们需要帮助，也需要……盟友。”
赵参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评估林皓话语的真实性。棚屋内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的海浪声。
“我叫赵劲川，江防独立支队少校参谋。”他终于开口，算是正式表明了身份，这也意味着初步的信任建立，“我们支队……在两个月前的一次反扫荡中被打散了，指挥部转移，我与部队失去了联系。我带着几名弟兄试图寻找主力，途中遭遇日军巡逻队，弟兄们……就剩我一个了。”
他的语气平静，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痛楚却无法掩饰。
“我身上的证件和密码本在落水时都遗失了。”赵劲川继续说道，“目前，我无法直接联系到上级。不过……”他顿了顿，“在这一带活动的一些零星队伍，我倒是知道一些情况。你们提到的‘混江龙’，还有嵊泗那边从67师撤下来的部分兄弟，我都略有耳闻。”
林皓和阿海精神一振。
“但是，”赵劲川话锋一转，给两人泼了盆冷水，“这些人，要么是桀骜不驯的海匪，要么是已成惊弓之鸟的溃兵，想要说服他们联手，去碰‘蓬莱’那块硬骨头，光靠空口白话，绝无可能。他们需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或者……无法拒绝的理由。”
“好处？”阿海忍不住插嘴，“打鬼子不就是最大的好处？”
赵劲川看了阿海一眼，摇了摇头：“兄弟，仗不是这么打的。对于‘混江龙’那样的人，武器、弹药、药品、大洋，才是硬道理。对于那些溃兵，他们需要的是重建信心，看到胜利的希望，而不是去执行一项看似送死的任务。”
现实无比残酷。空有正义的目标，却没有驱动各方势力的实际筹码。
林皓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赵劲川的话点醒了他们。仅仅依靠道义和仇恨，无法凝聚起一盘散沙。
“或许……我们有的，不只是道义。”林皓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们有‘蓬莱’内部的情报。我们知道他们的薄弱环节，知道他们最近的动向，甚至……知道他们可能害怕什么。”
他拿起那个油布包，轻轻放在赵劲川的床边：“这里面，不仅有他们的罪行证据，也有我们从内部观察到的，关于基地结构、守卫换岗、物资补给周期，甚至……内部曾发生过劳工骚乱的信息。这些，对于计划一次有针对性的袭击或破坏行动，是否有价值？”
赵劲川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油布包上，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情报，在战争中永远是稀缺且致命的资源。如果林皓所言非虚，那么这些来自敌人心脏地带的情报，其价值确实远超几船军火。
“如果这些情报足够准确和详细……”赵劲川沉吟道，“或许……真能说动一些人。至少，可以让他们相信，我们不是让他们去盲目送死。”
希望，似乎找到了一条现实的路径。但前提是，赵劲川必须尽快恢复，由他这位正规军军官出面，去与那些桀骜的势力接触，才更有分量和可信度。
就在这时，阿海派出去在外围警戒的一个年轻疍民，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脸色紧张：
“海哥！林先生！不好了！外面……外面有鬼子的巡逻艇在靠近！不是往常那条路线，像是……像是朝着咱们这边来的！”
棚屋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刚刚看到一线曙光，危机却已再次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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