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燕子李三,影子终于回到脚底下,却比离开时更沉、更冷,像背着一口看不见的铁锅。
——题记
领事馆后院的惊魂一刻过去还不到半盏茶,前厅却依旧纸醉金迷。香槟的气泡在琉璃灯下翻涌,像一锅煮开了的碎银子。我理了理燕尾服的领结,把嘴角血迹蹭在袖口,低头确认自己的影子——它老老实实趴在波斯地毯上,颜色深得像刚磨开的墨。可我知道,这团墨里藏着一只刚刚冲破牢笼的黑燕,随时可能振翅。
李先生,怎么去了这么久?杜老四端着酒杯晃过来,小眼睛里写满探究,脸色这么白,洋酒喝多了?
我干笑:杜老板见笑,兄弟我土包子,喝不惯气泡,胃里直翻花。说着假装捂嘴打酒嗝,余光却扫过大厅尽头——楼梯口空荡荡,杉山敏郎像条蛇似的滑走了,只剩那只乌木无影匣还摆在扶手处,盖子合拢,像一口没合眼的棺材。
我心里暗骂:老万头纸条上写百盗谱在卢沟桥第七狮,可没说我该怎么脱身。眼下影子虽回归,可毕竟是众目睽睽的领事馆,万一杉山反咬一口,说我盗窃机密,我照样得被日本宪兵打成筛子。思来想去,先溜为上。
我举杯向杜老四示意:失陪,我去醒醒酒。趁他转身,我钻进人群,三拐两拐摸到走廊,直奔后窗。窗外寒风卷雪,我翻上窗台,刚要往下跳,忽听屋里乐队齐刷刷停奏,一个金属喇叭声刺破大厅——
诸位!今晚特殊节目——无影献瑞,马上开始!请移步庭院观赏!
我心里一下:无影献瑞?献的哪门子瑞?难道杉山要当众再把我影子掏一次?念头未落,庭院里连响,几束焰火冲天而起,照得雪地白昼一般。宾客们兴奋起哄,涌向门口。我咬咬牙,猫腰缩回走廊,决定看看他耍什么花样。
庭院中央搭起一座临时高台,四角插着太阳旗。台上立着那块白布幕——就是广和楼里剪我影子的那块,如今被寒风鼓得猎猎作响。杉山敏郎换了一身白色和服,腰系黑带,头戴高帽,像招魂的神官。他左手托乌木匣,右手执一把折扇,展开,对台下深鞠一躬,用生硬的京腔道:
诸位,今日借杜会长宝地,献上一场,祝皇军武运长久,日华共荣!
台下掌声雷动。我躲在廊柱阴影里,拳头攥得咯吱响。只见杉山折扇轻挥,布幕上竟浮现一只巨大黑燕,振翅盘旋,尾羽拖出火星,像要破幕而出。宾客们齐声惊叹,我却头皮发麻——那分明是我的影子,被他拿去做杂耍!
黑燕在幕上越飞越快,忽然地炸成漫天火焰,拖着长长焰尾扑向人群。女客们尖叫躲闪,火鸦却在半空化作烟花,碎成武运长久四个大字。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杉山微笑颔首,目光却穿过人缝,精准地锁住我,像蛇盯住老鼠。
我知道,这是挑衅,也是警告。再不走,下一个被炸成烟花的,就是我。趁众人仰头看字,我矮身钻进走廊底,推开一扇仆役小门,闪进厨房。厨房里蒸汽缭绕,几个华人厨子正忙得热火朝天。我顺手抄了件围裙、一顶白帽,低头混出门,沿着后巷一路狂奔。身后,领事馆铁门关闭,宪兵队开始点名清查,王三炮的侦缉队也闻讯赶来,两帮人马前后堵截,把东交民巷围成铁桶。
我翻墙跳沟、钻狗洞、爬煤车,好不容易逃出封锁圈,却在一处暗巷口被人捂住嘴,一把拖进黑影里——
别动,动就崩了你!冰冷的枪口顶在我腰眼。
我暗叫完了,这回真栽了。却听一声笑,枪口移开,灯球亮起,是红旗袍女人,她换了一身夜行黑衣,头发塞进鸭舌帽,显得英气逼人。
燕子李三,影子的债讨回来了?她挑眉。
我喘得说不出话,只竖起大拇指。她递给我一个小酒壶,我仰头咕咚几口,火辣辣的烧刀子从喉咙烫到脚底,影子似乎都暖和过来。
老万头在等你。她收起笑,走吧,去第七狮。
卢沟桥离城二十多里,我们却在后半夜赶到。月亮瘦得可怜,稀薄的银辉洒在桥面上,像给古桥披了层尸衣。桥栏石狮子或立或坐,面目在暗处模糊不清。寒风卷着永定河的碎冰,啪啪打在桥洞,回声空洞,像无数怨鬼在拍门。
第七狮。女人停步,指给我看——那是一只半人高的母狮,前爪踩着幼崽,眉目慈祥,却缺了半只耳朵。我伸手摸向狮口,指腹触到冰凉铁环,轻轻一拧,一声,桥墩下竟滑开一道窄缝,仅容一人侧身。
女人递给我火折子,自己却不跟进:下面只有你能进。百盗谱阳册归你,阴册归老万头,各取所需。
我皱眉:又玩什么花活?
命里有时终须有。她忽然踮脚吻我额头,活着出来,我还欠你一场戏。说完,转身隐入夜色,像从未出现。
我摸摸额头,吐口浊气,侧身钻进暗门。石阶潮湿,苔痕滑腻,火折子作响,把我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鬼。下到十余阶,空间豁然开阔,竟是一间凿空石室,四壁堆满木箱,空气里飘着陈年火药与桐油味。中央摆着张石案,案上摊一本黄绢册子,正是百盗谱!旁边一盏油灯,灯芯突兀地燃着,显然有人先到。
师侄,腿脚不慢。阴影里,老万头拄着金属拐杖踱出,仍是那顶压眉礼帽,缺牙黑洞在灯火里阴森刺眼。
我下意识摸向腰间,才想起家伙早被领事馆缴干净,只能强撑冷笑:师叔,您老千里遥控,好手段。
他叹息:不遥控不行啊,杉山那是鬼,只有你的血能镇得住。来,把无影匣给我,咱们换谱。
我掏出乌木匣,却后退一步:先回答我,我爹到底怎么死的?
老头目光闪烁,半晌才道:你爹死于守谱,不是盗谱。二十年前,他护百盗谱阴册逃过卢沟桥,被乱枪打落永定河,尸骨无存。我欠他一条命,所以养你长大,引你入道,如今该把阴册还你了。
我红了眼:放屁!你养我?你不过把我当钥匙!火折子一抖,影子在石壁乱晃,像要扑上去掐老头脖子。
老万头却地打开铁拐杖,露出黑洞枪口:钥匙也得有命当!匣子给我,否则你今晚陪第七狮长眠!
枪声未响,头顶先传来巨响,石室顶板猛地塌陷,一股烈焰夹着碎石砸下——红妆盟的炸药!我翻身滚到石案后,老万头被冲击波掀翻,枪脱手飞出。木箱着火,爆出蓝火,原来里面全是火药,一点就炸。
我抱起百盗谱,蹿向暗道,却被老万头抱住腿:把阴册留下!他满脸血污,状若疯魔。我抬脚猛踹,他死不放,指甲抠进我小腿肉里。我疼得龇牙,抄起石案上油灯,扣在他脑袋,灯油遇火地爆燃,老头顿时成了火人,惨叫着滚进火海。
我咬牙爬起,抱着百盗谱往暗道冲,身后连环爆炸,火浪一股接一股,像地狱里伸出的手。就在我即将冲进窄道瞬间,忽听裂响,地面塌陷,我整个人直坠而下,地摔进冰凉的河水——永定河的暗流!
头顶火光明灭,石块簌簌砸落,我抱紧车子,屏住呼吸,被暗流卷着往前冲。肺像要炸开,意识逐渐模糊之际,忽见前方有微光,我拼最后一丝力气,蹬腿浮出水面——
呼啦!
冷冽空气灌进肺管,我咳得眼泪横飞。四下漆黑,只有远处桥洞透出半轮残月。我挣扎着游到岸边,爬上一片碎石滩,仰面躺倒,像条离水的鱼。
百盗谱还抱在怀里,却只剩半册——火里烧裂,被水一泡,封面字迹模糊,只剩盗谱阴册四字依稀可辨。我苦笑:折腾一夜,就抢到这半本破绢?再摸怀里,那只无影匣早不知掉哪去了,或许被炸成碎片,或许随暗流漂远。
天边泛起蟹壳青,我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往城里走。影子在晨雾里跟着我,颜色深得像刚研开的墨,却时不时扭曲一下,仿佛那只黑燕还在里面扑腾。我回头望卢沟桥,第七狮在远处露出半张脸,烟熏火燎,像朝我狞笑。
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喃喃道:第三传奇,卢沟桥,地宫火,百盗谱,半册残。
远处,火车汽笛长鸣,像替我拉幕。我抱紧湿漉漉的半本册子,心里却无比踏实——百盗谱阴册在我手,老万头葬身火海,杉山要的东西灰飞烟灭。可我也知道,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阳册在哪?红妆盟是敌是友?那双蛇瞳会不会在暗处继续窥视?
我低头看影子,它静静趴着,像一把收起的黑伞。我咧嘴笑:兄弟,委屈你陪我再走一段,咱还没金盆洗手呢。
晨光照在我脸上,冰凉却带着一点暖意。我迈步朝城里走,脚下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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