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天津卫,像被抽干了颜色的年画,只剩灰与白。
英租界监狱的探照灯在夜空划来划去,像一把钝刀,割不开也合不上。
我靠在硬板床上,胸口新伤加旧伤,缠得密不透风,却仍旧有血珠子从纱布里渗出来——那是袁文会死前给我的。
旁边的木桌上,放着一枚铜钥匙,被血迹浸透后又干涸,暗红斑驳。
钥匙齿不规则,像老人残缺的牙,却刻着极细的字篆体,一笔一画,是我爹生前最爱的写法。
我指腹摩挲那道刻痕,仿佛触到十八年未见的温度,心里翻江倒海:
袁文会最后把它还给我,到底想说什么?
牢房门开了,麦克探长走进来,蓝眼睛在煤油灯下泛着冷铁光。
燕子李三,照片我看过了,可抓人得讲证据链。
他扔给我一份口供纸,把经过写下来,签字,我才能上报伦敦,替你申请特赦。
我抬眼看他,嘴角勾笑:探长,我写字要收钱,一字一个大洋。
他皱眉,却从兜里摸出一盒洋烟,弹一根给我:写,写完,你自由;不写,你就死在这。
自由?我盯着烟头发出的红光,忽然想起阿阮——她此刻被关在女监,相机被扣,底片被封。
我们赢了真相,却仍困牢笼。
我接过烟,狠狠吸一口,烟丝在胸腔里翻滚,像把刀,逼我签下屈辱名字。
可我知道,真正的自由,不是洋人的笔,是我爹的钥匙。
半夜,监狱医务室。
女护士给我换完药,顺手塞给我一张折成燕子状的纸条——
血钥匙,开老库。凌晨四点,东货场废弃火车头。——阮
我心脏猛地缩紧。
老库,是十八年前英租界查封的私人货仓,据说关着我爹那件案子的全部卷宗。
阿阮被巡捕押着去冲洗照片,竟能传信出来?
我攥紧纸条,指节发白。
四点,天还没亮,牢里正是最疲惫的时段。
我把钥匙含进嘴里,冰凉贴着舌头,像含着一块冰做的刀。
麦克探长想让我写供词,我偏要让他知道——燕子的供词,写在天上,不在纸上。
凌晨三点半,监狱锅炉房爆管,热水四溅,警哨乱响。
我趁乱溜出牢门,穿走水道,拐进洗衣房,顺走一套巡捕制服。
钥匙在舌底,像给灵魂上了发条——我爹在天上看着,我得飞。
监狱高墙三丈,电网被锅炉蒸汽烫得短路,火花乱蹦。
我甩出飞虎爪,扣住墙头,三两下翻上去,寒风割面,血从伤口又渗。
我却笑了——这才是我的世界,黑夜、冷风、高墙,还有嘴里那把钥匙。
墙外便是直通东货场的铁轨,我顺坡滚下,断腿钻心疼,却不敢停。
远处,一列早班运煤车况且况且驶来,我扑进车厢,煤末子飞起,把我染成黑人。
我仰面躺煤堆,掏出钥匙,对月而视。
月光下,血迹像给钥匙镀了层暗红釉,闪着妖异的光。
四点整,东货场。
废弃火车头横在雪野,像被掏空的巨兽。
车头驾驶室里,一盏煤油灯晃,映出阿阮纤瘦的影子。
我猫腰钻进去,一把抱住她——冷、瘦、颤抖,却真实。
怎么逃出来的?我压低嗓子。
她抬眼,脸上沾着煤灰,像小花猫:麦克探长要利用我拍后续照片,把我暂押值班室,我趁看守换岗,打晕他。
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看见她手腕被手铐勒出的紫痕。
我心疼得抽紧,却听她急促道:钥匙给我。
我递出钥匙,她摸黑撬开车头地板铁格,露出一个锈锁——
十八年前英租界老库,竟藏在火车头肚子里!
钥匙插进去,一声,铁格掀开,一股陈年纸霉味扑面而来。
我跳下去,手电光一扫,顿时血液倒流——
卷宗、账本、照片,一箱箱整齐码放。
最上面,是一封发黄的信,封皮写着:
李崇楼亲启
那是我爹的字!
我手指颤得厉害,半天才拆开信纸。
信里,爹说他和袁文会合伙运药品去前线,却发现英国人暗夹军火、鸦片,意图挑起南北混战,坐收渔利。
爹想举报,袁文会却倒打一耙,联合安德森伪造证据,把罪名扣给爹。
信末,爹写道:
若吾不测,此信由文会保管,望他念兄弟之情,还我清白。
我眼眶发热,喉咙里像塞了火炭——
袁文会保管?
他竟保管了十八年!
直到死,才用钥匙,把真相,还给我。
阿阮举相机,咔嚓咔嚓连拍。
灯光一闪,我忽觉不妙——
仓库大门被撞开,数道手电光直射我们。
麦克探长带着十几名巡捕,荷枪实弹,堵死出口。
他蓝眼在黑暗里闪猫一样的寒光:
燕子,我就知道你飞不远。
我挡在阿阮前,心直往下沉——
又中套?
麦克似看穿我,冷笑:袁文会死前,与我做交易——用你做饵,引我破获更大走私网;我放你一条生路。现在,证据齐全,你自由了。
我脑子的一声,怒火蹭地窜上脑门——
原来袁文会连死都算我?
借我手杀安德森,再借我身拖麦克下水,最后把十八年旧账,全甩给英国人?
好一招借刀连环!
我抬头,想笑,却笑不出,只能把信攥得死紧,指节发白。
麦克挥手,巡捕收枪。
他走到我面前,掏出一份文件:签字,承认你受袁文会胁迫杀安德森,并协助本探长破获军火案,即可获特赦。
我盯着文件,指尖却触到父亲信纸的粗糙,耳边响起袁文会临死那一句:
还——给——你——
还给我的,不只是钥匙,还有清白,还有——债。
我抬眼,看麦克,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
探长,抓人得讲证据链,这话是你教的。
我把信拍在他胸口,现在,证据链全了——袁文会、安德森、英国商行,一个都跑不了。要我签认罪书?可以——得加上你们巡捕房十八年前伪造证据、包庇走私的条款。
麦克脸色变了,蓝眼闪过惊疑与杀意。
仓库里,十几条枪再次抬起,黑洞口全对准我。
我却笑了,笑得胸腔震动,伤口崩开,血浸透衣襟,却停不住——
原来,真正的自由,不是求人赦,而是自己赦自己。
千钧一发,砰——
仓库天窗突然炸碎,一条黑影伴着雪花直坠而下,哒哒哒火舌喷吐,巡捕倒地一片。
我趁机抱住阿阮滚到箱后,抬眼一看——
疤姐!
她肩背轻机枪,腰挂火雷管,像复仇女神:
老张的债,我替他收!
火并骤起,子弹乱飞,木箱碎屑四溅。
麦克躲到柱后,冲我吼:李三,你疯了!勾结匪帮袭击巡捕房?!
我抱紧阿阮,咬断手电挂绳,把父亲信塞她怀里:
带信,走!
她抓住我手,泪在眼眶打转:一起!
我却把飞虎爪扣到她腕,另一头甩上天窗钢梁:替我飞。
我用力推她,她身形腾空,被火雷爆炸气浪一冲,直接飞出仓库顶,消失在雪夜。
我转身,迎着弹雨,捡起疤姐扔来的手枪——
第一次,正面站在洋人枪口前;
第一次,为二字开火。
枪火、爆炸、雪屑,把黑夜撕开又缝合。
疤姐胸口中弹,倒在我身边,血泡从她嘴里涌出。
我抱住她,她却笑,指着麦克方向,含糊道:钥匙……锁……洋人……
头一歪,气绝。
我抬头,看见麦克正往火车头方向逃,他手里,拎着那只装证据的木箱。
我红了眼,拖着断腿追出去。雪野茫茫,火车头喷白汽,像等我已久的巨兽。
我跳上车头驾驶台,把油门杆推到最大,列车地窜出仓库,撞破栅栏,冲进无边黑夜。
麦克在车厢连接处回头,蓝眼被炉火映得发红。
他举枪,我亦举枪,两人隔着摇晃车厢,同时开火——
风在耳边撕裂,子弹擦肩而过,打穿车窗,玻璃四溅。
麦克却一个踉跄,肩口中弹,木箱脱手,重重砸在地板,文件雪花般飞出,被风卷得满天。
我扑过去,掐住他脖子,把他抵在车厢壁,怒吼:十八年前,你们陷害李崇楼,今天,还我!
他嘴角流血,却狞笑:还?你爹挡了租界的财路,该死!你也一样!
他忽然掏出手雷,咬掉保险,往车厢地板一磕——
我心脏骤停,飞起一脚,把他连同手雷一起踹下车。
雪野升起火球,列车被气浪掀得跳起,又重重砸回铁轨。我撞在壁板,胸口剧痛,眼前发黑,却死死抓住那只木箱。
列车冲出数里,终于缓缓停下。
我抱着木箱,爬下车,跪倒在雪地里,喘得像破风箱。
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晨光把爆炸黑烟镀成金边,像给黑夜举行了火葬。
我打开木箱,父亲信、照片、账本,全在。
我摸出那把血钥匙,对着初升太阳举高——
铜锈被曙光一照,竟闪出金色。
我仰天长笑,笑到泪流满面——
爹,儿子拿到了,拿到了你的清白,也拿到了——债主的名单。
雪落在我脸上,像温柔的巴掌。
远处,传来汽笛,是下一班列车,也是新的路。
我收起钥匙,把文件揣进怀里,拄着一根从车厢拆下的铁棍,一瘸一拐,向晨光走去——
身后,朝阳如火,烧净了黑夜,也烧出了燕子的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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