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外的风，带着糖炒栗子的焦香，也带着我的焦躁。昨儿夜里踩盘回来，我后脑勺的血痂还没结硬，三十六暗岗、獒犬、防弹玻璃、哈朗的裤腰钥匙……像几座大山横在面前。可我知道，世上没有撬不开的锁，只有没配对的钥匙。想偷梁换柱，就得先造一根——赝品。京城做假古董的能手不少，可手艺能骗过眼睛的，只有一个人：快手马。
快手马的本名叫马三立，可跟说相声那位八竿子打不着。他前半生在故宫修文物，后半生专文物——仿得比真的还真。我摸到他的作坊时，他正对着一盏汽灯，用头发丝那么细的貂毫，给一只乾隆珐琅彩小碗上款。灯影下，他的手稳得像被钉在空气里，一根根青筋在皮下跳舞。我说明来意，他抬眼，眸子里闪着老狐狸的光：转经筒？鎏金、七寸高、内藏机括、外刻《大悲心咒》全文？李三，你这是要我命。我咧嘴，把两封大洋放在案头：一封定金，一封送你买棺材——干不干？他盯了我半晌，忽然笑了：干！但我要亲自进宫看一眼真品，不然仿不出神韵。我心里骂娘，却也只能点头——老东西的毛病，跟他的手艺一样绝。
从快手马那儿出来，日头已偏西。我在胡同口买了包芸妞最爱的糖霜山楂，纸包透出酸甜味，像她的脾气。庆和班就在两条街外，可我脚像灌了铅——昨儿才答应让她帮忙，转眼就要把她往火坑里推。我摸到戏园后门，班主正在训徒，小武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芸妞坐在台侧，对着镜子勾穆桂英的柳叶眉，一笔一画，像在给我的死结上再添一道扣。我招手，她瞥见我，嘴角立时翘起来，却在看到我纱布透出的血迹时，又狠狠沉下去。
后台拥挤，胭脂味、汗酸味、油彩味搅在一起，呛得人头晕。我把山楂递给她，她没接，转身进了一间黑布帘的小隔间。我跟进，帘子一放下，黑暗里只剩她急促的呼吸。她猛地抬手，狠狠戳我胸口：李三，你再把命当儿戏，我就先死给你看！声音低，却带着哭腔。我抓住她手腕，摸到她脉门突突直跳，像受惊的小雀。我把她拉进怀里，她挣了两下，挣不脱，便一口咬在我肩上，疼得我直抽凉气。血味混着胭脂味在口腔里炸开，我却觉得安心——这是她给我的记号，活着的记号。
好一会儿，她才松开嘴，抹泪道：说吧，要我怎么做？我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上面画着哈朗的画像、常走的路线、以及一只写着二字的信封。明晚戌时，你唱《穆柯寨》，座池第三排，靠过道的位子，我会让口技长把哈朗请来。你只需在台上唱到那段，把这句改了——我在纸上写下一行戏词：穆氏今日把母念，城下老娘可安康？她蹙眉：就这？我笑：就这。剩下的，张的口技会替我补全。芸妞深吸一口气，把纸条攥得皱巴巴：李三，你要是骗我，我就真随那山西煤商走了，让你一辈子找不着我。我低头亲她额头，像盖章：我舍不得。
离开庆和班，我直奔南锣鼓巷。口技张张瑞林，曾是宫里戏班的台柱，擅口技，能学百鸟朝凤，也能学女人哭、老人咳，最绝的是，他能模仿特定人的嗓音——只要听三遍，八九不离十。我要他学哈朗死去的娘，把引到戏园，再引到埋伏里。老张见我，正在院里喂画眉，鸟声清脆，他嗓子却沙哑——去年给军阀唱堂会，被酒呛坏了喉咙。我说明来意，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十块大洋，少一个子儿，免开尊口。我咬牙，把刚换来的银票拍过去一半。他眯眼笑，像只偷到油的耗子，转身进屋，取出一只蜡筒留声机，把哈朗常去的茶馆、常点的龙井、常哼的蒙古长调，全录了进去。三遍之后，他轻咳一声，再开口，竟与哈朗那低沉带沙的嗓音七分相似。我后背汗毛竖立，仿佛死者真的附身。
夜已深，我揣着蜡筒，又去地安门找醉老赵。老赵曾是镶黄旗的包衣，八旗败落后，靠赶车糊口，人送外号两斤不倒——喝两斤烧刀子，还能把车赶得跟风一样。我要他明晚拉一辆带暗格的黄包车，车底藏得住一个大汉。老赵正倚在车辕上，对瓶吹，见我来了，把酒葫芦递过来：来，暖暖！我喝一口，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我把来意和五块大洋一起拍进他掌心。他醉眼迷离，却笑得清明：李三，你又要去摘月亮？行！老赵这条命，交给你！明儿我把车底板改成活屉，脚一蹬就开，藏个人跟藏只猫似的。我叮嘱：酒可以喝，明晚之前，一滴不许沾！他指天发誓：再喝，我就是孙子！我苦笑，这年头，连亲孙子都靠不住。
回到破庙，地窖里灯火摇曳。快手马已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只半成品的转经筒。他竟真的混进了雍和宫——扮成送供品的喇嘛，趁夜里诵经，摸着小金殿的柜子，把真品尺寸、重量、花纹，全记在心里。此刻，他正用鎏金漆一根根描梵文，口中念念有词：这咒语共二百六十四字，少一画，神韵就泄。我蹲旁边看，金粉在灯下飞，像一群金蚊子，落进他粗糙的指纹里。他抬头：李三，赝品做好，你得给我送进去，再把我带出来，不然我脑袋得搬家。我笑：放心，我带走转经筒那天，也带你一起走——京城这锅浑水，也该换换汤底了。
两天两夜，我没合眼。赝品转经筒灌了铅，分量与真品分毫不差；老张的蜡筒录了七遍鬼妈唤子，最后一遍，他把自己都学哭；老赵把车推来，底板一踩，洞开，足够塞下我和一个铁钩子。我检查每一处机括，像给新娘子盘头，不能有一丝乱发。第三日傍晚，我换掉血污纱布，穿上崭新长衫，去庆和班看芸妞。她正在上妆，油彩遮不住眼底的青黑。我把一只小小的纸包塞进她手心，里头是山楂丸——她唱武戏，常犯胃酸。她握紧，忽然低声：李三，我这辈子，就疯这一回，替你唱这出鬼妈认子。你若出事，我就披麻戴孝，唱《哭灵》给你送终。我笑着弹她额头：放心，阎王不敢收我，他怕我把他殿上的夜明珠也摸了。
夜幕降临，戏园子里锣鼓点子密如急雨。我藏在二楼包厢，看座池第三排：哈朗如约而至，黄呢军装，腰悬铁钩，眸子鹰一样锐利。老张扮成茶房，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留声机的管子通过壁板，悄悄伸到他椅背。台上，芸妞一个跟头翻出，唱到那句穆氏今日把母念，城下老娘可安康？留声机里适时放出朗儿——娘冷啊——声音凄切，像从幽冥里飘来。我看见哈朗浑身一震，脸色瞬间惨白。他四下张望，嘴唇直哆嗦。老张凑过去，用鬼妈的嗓音低低道：子时，地安门外，娘给你递棉袄……哈朗像被抽了筋，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上，碎成几瓣。我握紧栏杆，心跳如鼓：饵已下，鱼儿，该咬钩了！
锣鼓声里，我悄然退身。窗外，残月如钩，像老天爷也翘起嘴角，等着看一场偷天换日的大戏。而我李三，已布好最后一道网——只等明晚，收网、取筒、带女人，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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