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出窗外,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身后传来黄金荣的怒吼: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前厅的尖叫声、碗碟碎裂声、巡捕的吆喝声混成一片,整个黄公馆乱成了一锅粥。
我落地一个翻滚,躲进花园的灌木丛。刚藏好身,一个黑影就闪了进来,动作快得跟鬼似的。我以为是巡捕,刚要动手,却闻到一股熟悉的桂花油香。
是阿香。
她没看见我,正猫着腰往后墙跑。我从灌木后头低声喊:
她猛地刹住,回头看见我,眼泪地就下来了,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快跑!她冲过来拽我,西边墙根下有块松动的砖,从那儿翻出去!
等等!我拽住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被抓住了吗?那手榴弹......
假的!她语速快得像炒豆子,就是个炮仗,声音大,炸不死人。黄老板早知道我投杜老板的事,他故意让我演这出戏,就是为了引杜老板的人现身。你也是饵,我也是饵!
我脑子的一声,彻底懵了。什么玩意?假的?那我这一晚上出生入死,都在演戏?
别愣着了!她推我,快......
话没说完,花园里的灯突然全亮了。十几个巡捕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们。阿香的脸在白惨惨的灯光下,白得像纸。
黄金荣从洋楼里走出来,手里端着那杯白兰地,慢条斯理地抿着。门神跟在他身后,腰里的两把盒子炮在灯下泛着幽光。
跑啊,黄金荣笑着说,怎么不跑了?
阿香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老板,我......我照您说的做了......
我知道,黄金荣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像摸小狗一样拍拍她的头,做得不错,可惜,火候差了点。他直起身,看向我,小子,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明白个屁!我只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
黄金荣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哈哈大笑:行,今天黄爷心情好,给你讲个故事。他转身对门神说,搜他的身。
门神走过来,手法熟练地在我身上摸了一遍。燕子钩、迷魂香、九根开锁针,还有那枚我从书房里拿到的假扳指,全被他搜了出来,摆在花园的石桌上。
黄金荣拿起那枚扳指,对着灯光看:知道这个值多少钱吗?不值钱。就是个玻璃玩意儿,我花十块钱让洋行做的。真的那个——
他从怀里摸出另一个紫檀木盒,打开,里面躺着一枚翡翠扳指。那绿光,温润得像春水,绿得能照见人影。两枚扳指放在一起,真假立判。
这才是真的,慈禧老佛爷的陪葬品,他把真扳指套在大拇指上,这里头藏着一份名单,青帮这些年所有见不得光的买卖都在上头。杜月笙想要,我知道。可他不敢明抢,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他把假扳指扔给我:他让你来偷这个假的,是想试探我会不会为了个假货大动干戈。我如果动了,说明我真的那么怕丢;我如果不动,说明我真的那个早就藏好了。他好根据我的反应,再定下一步棋。
他走到阿香面前,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阿香,你三年前投靠杜月笙,以为我不知道?你每给他传一次消息,我都知道。你给他传了十七次消息,收了三百二十块大洋,对不对?
阿香浑身发抖,眼泪哗哗流:老板,我错了......
不,你没错,黄金荣居然笑了,你做得非常好。我就要你传那些消息给杜月笙,就要他以为我老糊涂了,连身边人都管不住。你传的消息,一半真一半假,真真假假,才能把杜老板这样的聪明人糊弄住。
他站起身,环视四周:今晚这场戏,我演了整整一个月。增加守卫,散布消息,让门神故意露出破绽,让阿香引你上钩。就连地下室里那个九曲连环锁的盒子,都是我特意摆在那儿给你练手的。小子,你开锁的手法不错,鬼手张教得好。
我听着这些话,像被人一桶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原来那些守卫翻倍,那四条狼狗,那天罗地网阵,都是演给我看的。原来门神根本就没中计,他吃的那碗面,巴豆粉早就被换掉了。原来阿香给我传消息,都是黄金荣默许的。
我自以为聪明,自以为算无遗策,其实每一步都在人家的算计里。
从一开始,你就没想抓我?我艰难地问。
抓你?黄金荣摇头,你算个什么东西?值得我这么大动干戈?我要抓的,是杜月笙派来接应你的人。可惜啊,杜老板比我想的还谨慎,他谁都没派,就等着你自投罗网。
他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脸:小子,你命好。杜月笙把你当弃子,我却觉得你有点意思。敢单枪匹马闯我黄公馆,这份胆识,上海滩没几个年轻人有。
我咬着牙:所以呢?
所以我想跟你做笔生意,他盯着我的眼睛,你配合我,演一出戏。戏演好了,我保你不死,还给你一笔钱,足够你离开上海滩,去香港、去南洋,过你的日子。
什么戏?
明天一早,《申报》头版会登消息——燕子李三夜闯黄公馆,盗走翡翠扳指。黄金荣六十大寿,竟遭飞贼羞辱。他顿了顿,而你,拿着那枚假扳指,去十六铺码头,找杜月笙的人。告诉他们,真的扳指被我藏起来了,藏在一个只有燕子李三知道的地方。
杜月笙不会信。
他会信,黄金荣自信地笑,因为他知道,你真的进了黄公馆,真的开了我的锁,真的拿到了扳指。至于真假,他一时半会儿辨不出来。等他辨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把真的扳指转移了。
他凑近我,声音压得极低:我要让全上海滩的人都知道,他杜月笙想算计我,结果被我反将一军。他想借你的手偷扳指,我就借你的手,送他个假的。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总算明白了。这老狐狸,不光要打击杜月笙,还要借这件事立威。让所有人都知道,黄金荣的宝贝,连燕子李三都偷得走。这样一来,那些想动他脑筋的人,就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凭什么帮你?我反问。
凭你欠我一条命,他冷笑,小子,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是答应我,拿钱走人。二是不答应,我让你跟阿香一起,沉黄浦江。
我沉默片刻,又问:阿香怎么办?
阿香?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人,她吃里扒外,按规矩,该沉江。不过嘛,如果你答应帮我演这出戏,我可以饶她一命。把她卖到南洋去,眼不见心不烦。
阿香猛地抬头,声音都变了调:老板,求您别......
闭嘴!黄金荣厉声喝道,你背叛我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下场。
我看着阿香,她也在看我。那双眼睛里,有哀求,有绝望,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我刚来上海滩,饿得在街头昏倒。是她把我背回酒馆,给我灌姜汤,用身体给我取暖。她对我说:李三,这世道对咱们穷人太狠,可咱们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现在,她为了活着,出卖了我。可她又救了我,用那颗假手榴弹。
这笔账,怎么算?
我深吸一口气,对黄金荣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两个条件。
第一,放阿香走,让她自己走,别卖到南洋。她想去哪儿去哪儿,你不得阻拦。
黄金荣眯起眼:你小子,还怜香惜玉?
这不是怜香惜玉,是还债。她救过我,我得还她。
他点头,第二个呢?
第二,我要真的扳指。
黄金荣的脸色变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真的扳指,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既然说它是,那就该给钓鱼的人。我帮你演这出戏,杜月笙会信以为真。可如果我真的走了真的扳指,他才会更相信,黄金荣真的栽了。
黄金荣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们俩对视,像两头狼在掂量对方的斤两。
良久,他忽然大笑起来:好小子,有胆识!你以为我会把真的扳指给你?
不会,我说,可我猜,真的扳指根本不在你手里,你也不知道在哪儿。
他笑声戛然而止,脸色铁青。
我猜对了。真的扳指,杜月笙没给他,他也没拿到。今晚这一出戏,是他在虚张声势。
黄老板,我轻声说,咱们别绕弯子了。你我都清楚,真的扳指在杜月笙手里。你让我拿假的去骗他,他一眼就能识破。不如这样,你放我走,我帮你把真的扳指拿回来。
黄金荣冷笑,你凭什么?
凭我是燕子李三,我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凭我能从你这铜墙铁壁里飞进来,也能从杜月笙的龙潭虎穴里飞出来。你想要扳指里的名单,我想要一条活路。咱们各取所需,如何?
黄金荣眯着眼看了我半天,忽然转向门神:你看这小子,像不像年轻时候的我?
门神面无表情:不像。您年轻时候,没这么天真。
黄金荣哈哈大笑,笑完,他看着我:行,小子,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你把朕的扳指拿回来,我保你荣华富贵。拿不回来,你、阿香,还有你码头上那些穷兄弟,都得死。
他挥挥手,让巡捕让开一条路。
现在,滚吧。
我走到阿香面前,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浑身软得像面条,靠在我身上。
能走吗?我问。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半拖半抱地扶着她往外走。走到门口,黄金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子,记住,这上海滩的天,不是燕子能飞的。
我没回头,只是笑了笑:黄老板,您记住了,燕子虽小,可能吞象。
说完,我带着阿香,消失在十六铺的夜色里。
身后,黄公馆的灯火依然辉煌,照不亮上海的夜。
这盘棋,我才刚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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