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秋,京师大学。
文生:
见字如面。
车到京师已是深夜,接待的老师领着我们这些新生穿过校园,路灯昏黄,树影幢幢,一切都大得让人心慌。
宿舍住了六个人,天南地北的口音,热闹是热闹,可躺在上铺,听着陌生的鼾声,我还是想起了金饰村,想起了奶奶,想起了你。
京师大学很大,比我们镇上中学大一百倍还不止。图书馆的书多得吓人,我学的是农学,老师说要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我想,那也该写在金饰村的田埂上。
这里的饭菜口味重,咸,我总想起奶奶做的清炒小菜。有时在食堂吃着吃着,鼻子就发酸,只好赶紧低头,假装被热气熏了眼。
你到了海城吗?那边是不是真的靠海?听说风都是咸的。一切还习惯吗?
勿念。
一九八零年,冬,海城枫育大学。
亦承:
海城的冬天比家里湿冷,风像能钻进骨头缝里。不过这里很好,非常大,到处都是新鲜事物。我学的是素描基础,老师说我线条有灵气,但缺了点“人味儿”,让我多观察生活。
我观察了。这里的人走路很快,说话也快,像永远在赶时间。我除了上课,还跑去听了电影史、文学概论、甚至音乐系的课。时间总不够用,这样也好,忙起来,就不那么容易想你。
把你的信放在枕头底下,压得平平的。每次觉得撑不住,就拿出来看看。文生,我们要各自努力,然后……在某处相见。
奶奶身体还好吗?给她去信时,代我问安。
一九八一年,春,京师大学。
文生:
春天来了,校园里的玉兰开了,很大朵,白的,紫的,只是看着,总觉得不及咱村后山那些不知名的野花有生气。
我参加了学校的农学社,跟着去了京郊的试验田。用手抓起那里的泥土,感觉和家乡的不一样。社长夸我肯吃苦,心思静,是搞农业的好苗子。我好像……渐渐找到了一点方向。
只是夜里偶尔还是会梦到我们一起在老槐树下乘凉,你非要跟我挤一张竹椅,奶奶摇着蒲扇,骂我们像两个粘在一起的糖人。醒来时,枕巾湿了一小片。
海城春天应该很美吧?你信里说的外滩,我在地图上找到了。
一九八一年,夏,海城。
亦承:
寄来的照片收到了。站在未名湖畔,穿着白衬衫,好像长高了些,也瘦了点。背景很好看,但你笑得有点勉强。
我暑假没回去,找了一份工,在《海城影视》杂志社做临时校对。钱不多,但能接触到很多内部放映的电影票和资料。我看了一场又一场,黑白的,彩色的,中国的,外国的。光影真奇妙,能把那么多人的悲欢离合,装进一个小小的方框里。我想,总有一天,我也要把我们的故事,放进光影里。
用第一笔工资买了条真丝围巾给奶奶寄回去了,说是你和我一起买的。她肯定不信,但会高兴。
文生,我很想你。比信纸上能写的,还要想。
一九八二年,秋,京师大学。
文生:
信收到。知道你忙,不用急着回。奶奶来信说围巾收到了,很喜欢,天天戴着。
最近认识了一个学长,姓秦,已经毕业了,在农科院工作。他很照顾我,常来找我吃饭,聊农业政策,聊土壤改良……有时,还会给我带早餐。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和别的朋友不太一样。这让我有些……惶恐。心里很乱。
亦承,你说,人和人之间,是不是除了亲情、友情,还有别的……更复杂的东西?我好像明白一点,又好像完全不懂。只觉得有些惶恐。
一九八二年,冬,海城。
亦承:
你的信让我担心。那个秦学长……若觉得困扰,便疏远些。不必勉强自己应付不喜欢的人和事。
我这边一切都好。除了在杂志社打工,最近还帮一个电影剧组做了些场记的杂活,虽然累,但学到了很多实实在在的东西。导演夸我眼神毒,有想法。我攒了些钱,也许……明年,我能去看看你?给你一个惊喜。
文生,无论发生什么,记得还有我。
一九八三年,春,京师大学。
(此信未曾寄出,揉皱后塞在箱底)
文生:
亦承,我约了陈学长在学校后门那条巷子见面。我想跟他说清楚,谢谢他的照顾,但……我只能把他当学长。我心里……早就装了别人,一个……或许永远不能说出口的人。我希望他能明白。
一九八三年,春,海城-首都。
(一张被小心保存的泛黄机票,目的地:首都)
没有提前告诉你。我用攒了许久的钱,买了一张去首都的机票。我想亲眼看看你的大学,看看你信里提到的未名湖,看看你。
按照你信里模糊提过的地址,找到你们学校后门。天色已晚,那条巷子很暗,只有酒吧的霓虹灯牌闪烁着暧昧的蓝光。
然后,我看到了你。
你站在巷子里,对面是一个穿着体面、年纪稍长的男人。我听不清你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你脸色苍白,身体紧绷。忽然,那个男人上前一步,似乎想抱你,或者……亲你?
你猛地向后躲开,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可怕的东西,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惊恐和……厌恶,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稀薄的空气,扎在我的耳膜上:
“别碰我!恶心!”
你推开他,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黑暗里。
我站在原地,像被冻住了。酒吧嘈杂的音乐隐约传来,混合着我心脏骤停的声音。
原来……你是这样看待这种感情的。
原来,我藏在心底这么多年,几乎要破土而出的、那些汹涌的、见不得光的爱意,在你眼里,是如此……令人作呕。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了那条巷子。那张精心准备的、想要给你惊喜的机票,在我口袋里,被捏成了一团。
文生,我懂了。我不会让你为难,不会让你觉得……恶心。
(信纸被钢笔划破,但依旧被夹在皮质的笔记本中,保存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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