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基地仿照十年前的风貌搭建的街区，在初秋的阳光下泛着陈旧的色调。
《化作相思雨》的第一场戏，就选在了这里。
那是“宋海诚”与“付青”大学分别后，第一次在故乡小城意外重逢的街角。
现场忙碌而有序。
灯光组在调整反光板，摄影组在确认轨道位置，服化道的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检查和补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灰尘、油漆和紧张期待的特殊气息。
苏亦承坐在监视器后，手杖倚在椅边。
他穿着一件导演常用的多功能马甲，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里的画面预览，偶尔拿起对讲机，用冷静清晰的声音发出指令。
整个片场都以他为中心，高效而沉默地运转着。
成魏已经就位。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工装，发型也刻意做得土气了些，但那份经由岁月沉淀的内敛气质，却完美贴合了角色“付青”数年后的状态。
他安静地站在街角指定的位置，微微低着头，像是在酝酿情绪。
林霖则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由化妆师最后整理着他略显凌乱的发型和过于干净的衬衫领口。
这场戏需要展现“宋海诚”经历社会打磨后的些许落魄与风霜。
他手里紧紧攥着剧本的一角，嘴唇抿得发白，眼神不时地瞟向监视器的方向，又飞快地移开，紧张得像是即将踏上战场的新兵。
“演员就位。”苏亦承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林霖深吸一口气，走到自己的起始位置。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电影镜头，对手是成魏这样的影帝级人物，导演是苏亦承……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Action！”
打板声落下。
林霖（宋海诚）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在仿古的街道上，眉宇间带着被生活磋磨后的疲惫与麻木。
就在这时，他无意间抬头，目光掠过街角——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整个人像是被瞬间冻结。
瞳孔剧烈地收缩，呼吸停滞，握着旧帆布包带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剧本里要求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慌乱，被他用放大数倍的、近乎惊恐的表情演绎了出来。
“卡！”
苏亦承的声音透过喇叭响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林霖猛地从角色情绪中被拽出，有些无措地看向监视器。
苏亦承从监视器后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林霖身上，语气平淡无波：
“林霖，情绪给得太满，太外放了。宋海诚这时的震惊，是内收的，是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是所有的感官瞬间被抽离，而不是让你演一个见到鬼的表情。”
他的批评毫不留情，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林霖的脸瞬间涨红，羞愧地低下头，讷讷道：“对不起，苏导，我……我再调整一下。”
旁边的成魏没说话，只是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二次拍摄。
林霖努力回想苏亦承的话，试图将情绪内敛。
他停下脚步，眼神里带着惊讶，但明显收敛了许多。
“卡！”苏亦承再次叫停，“收敛不等于面瘫。你的眼神里没有东西。重新来。”
第三次……
第四次……
连续几条都没有通过。
林霖的节奏完全被打乱，越演越找不到感觉，额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之前围读会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几乎消耗殆尽。
周围工作人员虽然没人说话，但那种无声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
“休息十分钟。林霖，你过来一下。”苏亦承放下对讲机，示意他过去。
林霖僵硬地走到监视器旁，垂着头，不敢看苏亦承的眼睛。
苏亦承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刚才几条的回放快速调出来，一帧一帧指给他看：
“看这里，你的眼神是空的，只有技术，没有灵魂。再看这条，又过于刻意。”
他的手指点在屏幕上，“我要的不是你‘演’出震惊，而是要你‘成为’宋海诚，在那个时间点，看到那个人的瞬间，你本能的反应该是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能穿透表象的力量。
林霖看着屏幕上自己那些或夸张或空洞的表演，脸上火辣辣的。
“我……我明白了，苏导。”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去旁边自己想想。”苏亦承挥了挥手。
林霖默默地走到一边的休息区，坐在小马扎上，将脸埋进了手掌里，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就在这时，一瓶冰凉的矿泉水递到了他眼前。
林霖抬起头，看到成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戏谑，又有点别的什么。
“怎么，这就扛不住了？”成魏的声音懒洋洋的。
林霖接过水，低声道：“谢谢成老师……我是不是很没用？”
成魏在他旁边的空马扎上坐下，拧开自己手里的水瓶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
“苏导的戏要是一次就能过，那才叫稀奇。他骂你，说明对你还有期待，觉得你能做得更好。”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林霖，“知道你为什么总是找不准状态吗？”
林霖茫然地摇头。
“因为你太想‘演好’了，”成魏一针见血。
“你满脑子都是技巧、标准、苏导的要求，唯独忘了去感受。忘了宋海诚看到付青时，第一反应根本不是那些复杂的情绪分析，而是最简单的——”
他凑近了些，盯着林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带着某种蛊惑般的意味，“他、想、他、了。”
林霖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成魏看着他恍然大悟又带着些羞窘的表情，轻笑一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点，小子。演戏，说到底是演‘人’。把人琢磨透了，戏自然就来了。”
他说完，便溜达着走开了，留下林霖一个人坐在那里，反复咀嚼着那句话。
休息时间结束。
“各部门准备，再来一条！”场记的声音响起。
林霖深吸一口气，走到起始位置。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任何表演技巧，不再去顾虑苏亦承的要求，只是努力将自己彻底放空，想象着自己就是宋海诚，经历了漫长的分离与生活的磨砺，在一个最普通的午后，毫无防备地，撞见了那个以为此生再也不会相见的人……
“Action！”
他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街角。
下一秒，他的脚步顿住了。
没有夸张的瞳孔地震，没有刻意的身体僵硬。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定住的雕像。
时间仿佛在他周围凝固了。
他的眼神先是空的，带着一种行走间的惯性茫然，随即，像是有什么东西缓慢地、艰难地从记忆深处浮上来，一点点聚焦，认出了那个身影。
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恍惚，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微不可察喜悦的浪潮，无声地淹没了他。
整个表演，细腻，克制，却充满了惊人的内在张力。
监视器后，苏亦承紧紧盯着屏幕，半晌，拿起对讲机，声音平稳：
“过。”
片场响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放松的呼气声。
林霖还沉浸在角色情绪里，直到场记过来拍了拍他，他才恍然回神，有些脱力地晃了一下。
“演得不错。”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霖转头，看到成魏不知何时又溜达了回来，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还有一丝……探究？
“谢谢成老师，”林霖真心实意地道谢，耳根有些发热，“是您点醒了我。”
成魏无所谓地耸耸肩，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林霖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角，语气带着他特有的、慵懒的调侃：“主要还是你自己开窍了。不过……”
他拖长了语调，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刚才那个眼神，确实有点意思。”
林霖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成魏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朝着自己的休息区走去。
只是转身的刹那，他眼底那抹兴味，越发浓重了几分。
苏亦承看着监视器里刚刚那条的回放，又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正在交流的成魏和林霖，目光微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笔，在拍摄计划表上打了个勾。
片场的喧嚣继续。
第一场戏的磕绊终于过去，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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