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德胜门巍峨的拱洞，喧嚣声浪猛地灌了进来，震得车壁嗡嗡作响。
“吵什么……”
林晏被颠醒，眼皮沉得抬不起，脸还埋在谢霄温热的颈窝里，不满地咕哝。他下意识地又往里拱了拱，像只眷恋暖巢的雏鸟。
后颈被熟悉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带着点警告意味。头顶传来谢霄一贯平稳的声线：
“到京城了。陛下召见，醒醒神。”
“唔……”
林晏挣扎着抬起脑袋，眼睛半睁半闭，被车窗外透进来的、久违的京城天光刺得眯起。他揉了揉眼，扒着车窗探头往外看。
朱雀大街上挤得水泄不通。人群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朝着他们这队风尘仆仆的车驾指指点点，嗡嗡的议论声浪般涌来。
“…回来了！谢青天和林公子回来了！”
“瞧见没？打头那辆青帷车！就是谢大人！”
“听说在云州治了蝗灾，救了万顷良田呢！活菩萨啊！”
“那位林公子也不简单！管着几千只鸡鸭，神气得很！”
林晏的困意瞬间被这沸反盈天的阵仗冲得烟消云散。
一股热乎乎的气直冲脑门，他猛地缩回头，眼睛亮得惊人，一把抓住谢霄的胳膊摇晃：
“呜呜！听见没！他们叫我林公子！夸我呢！”
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
谢霄由着他晃，目光扫过窗外狂热的人群，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只淡淡道：“坐好，御前不可失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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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熏着沉静的龙涎香，紫檀大案后，承平帝看着并肩跪在下首的两人，脸上是掩不住的赞赏。
“云州一行，你们二人，功在社稷。”
承平帝声音洪亮，带着帝王的威仪，“谢卿运筹帷幄，料敌机先，保我一方粮仓；林晏……”
皇帝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林晏身上，带上几分长辈的笑意，“你小子也不赖，那几千只鸡鸭管得颇有章法，朕都听说了，‘鸡鸭司令’嘛！好！”
林晏正绷着小脸努力做严肃状，冷不丁被皇帝舅舅点了“鸡鸭司令”这个诨名，小脸“腾”地红透了，窘得脚趾头在靴子里抠地，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嘴里含含糊糊应着：“陛下谬赞…都是…都是谢大人指挥有方……”
承平帝哈哈大笑，大手一挥：“都别跪着了！谢霄，擢翰林院侍读学士，加食邑三百户。林晏嘛，”
他想了想，“督管有功，加授奉议大夫（从五品虚衔）！赏！”
旨意一下，侍立一旁的几位阁老重臣看向谢霄和林晏的目光又深了几分。
翰林院侍读学士，清贵无比，常伴君侧，更是通向内阁的青云梯。
这谢霄，简在帝心啊！至于林小公子…啧，圣眷更浓了。
沉甸甸的金锭、光鲜的锦缎流水般捧到二人面前。林晏晕乎乎地跟着谢霄叩头谢恩，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比喝了十斤蜜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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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的花厅灯火通明，家宴的菜色精致，香气扑鼻。林晏坐在母亲身边，小嘴叭叭就没停过。
“…娘！您不知道，那蝗虫扑过来，黑压压跟乌云似的！吓得我差点叫出声！”
他挥舞着手里的银箸，小脸生动，“全靠谢兄…啊不，谢大人！他一声令下，我管的那几千只鸡鸭，扑棱棱就冲田里去了！那场面！啧啧，跟打仗似的！鸡飞鸭跳，啄得那叫一个欢实！”
他得意地扬起下巴，仿佛指挥千军万马的是他本人。
国公夫人捏着帕子，听得心肝直颤，赶紧夹了块炖得酥烂的蹄髈塞进儿子碗里：
“哎哟我的儿！可苦了你了！瞧瞧，都瘦了！也黑了！”
她心疼地打量着林晏的脸，恨不能上手捏捏是不是真的掉了肉。
林晏嘴里塞着蹄髈，含糊不清地抗议：“没瘦！也没黑！云州的太阳好着呢！”
他咽下肉，眼珠一转，又兴致勃勃地转向他爹和大哥林珩，“爹！大哥！你们猜后来怎么着？那帮子鸡鸭，立了大功！州衙还给我发奖赏了！一匹细棉布！还有一袋子新麦！谢大人还亲手做了个万花筒给我！可神奇了！”
他手舞足蹈，恨不得把万花筒当场掏出来显摆。
林珩看着弟弟眉飞色舞的样子，眼中带着笑意，沉稳地给他添了碗汤：
“慢点吃，别噎着。看来历练一番，晏儿确实长进了。”
酒过三巡，国公夫人看着儿子红扑扑、神采飞扬的小脸，目光愈发柔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放下筷子：“晏儿啊……”
林晏正夹起一块水晶肴肉，闻声抬头：“嗯？”
“你看，你也二十一了，”国公夫人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是个大人了。终身大事…是不是该考虑起来了？娘瞧着，李尚书家的千金……”
“噗——咳咳咳！”
林晏刚塞进嘴里的肴肉差点喷出来，呛得惊天动地，眼泪都咳出来了。
他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的茶水猛灌几口，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呛的还是别的。
“哎哟！慢点慢点！”国公夫人赶紧替他拍背。
林晏好不容易顺过气，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声音拔高，带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急切：
“娘！您说什么呢！我…我正跟着谢大人做大事呢！建功立业！造福百姓！哪…哪有空想那些！吃饭吃饭！这狮子头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飞快地夹起一个硕大的狮子头，不由分说地塞进他娘碗里，又给父亲和大哥各夹了一个，埋头扒拉起自己的饭，速度快得像是要跟碗里的米粒打仗。
国公爷和林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一丝了然。
国公夫人看着碗里那个大狮子头，再看看儿子鸵鸟似的埋头苦吃的架势，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没再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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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长乐宫。
“哎哟我的心肝儿！”
林贵妃一见林晏进来，就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软榻上坐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捏捏胳膊又摸摸脸。
“快让姐姐看看！真没瘦？云州那地方苦不苦？听说闹了蝗灾，吓死人了！有没有伤着？”
林晏被姐姐捏得有点痒，笑嘻嘻地躲：“姐！真没事！好着呢！你是不知道，那蝗虫看着吓人，其实……”
他又要开始眉飞色舞地讲他的鸡鸭大军和万花筒。
“行了行了，知道你厉害！”林贵妃笑着打断他，爱怜地抚了抚他鬓角，“陛下昨儿还跟我夸你呢，说我们晏儿出息了！”
她转头吩咐宫人，“快把本宫给晏儿准备的点心拿来！还有库房里那几匹新贡的云雾绡、那匣子南海珠子，都拿来！”
精致的点心摆满了小几，珠光宝气的匣子也捧到林晏面前。
林晏眼睛亮晶晶，一边往嘴里塞着软糯的栗子糕，一边含糊道：
“谢谢姐！姐最好了！”
承平帝下朝过来，正瞧见这一幕。
他换了常服，坐到主位，看着林晏鼓着腮帮子吃点心的模样，打趣道：
“咱们的‘鸡鸭司令’胃口不错啊！看来云州的饭食没亏待你。”
林晏差点又被呛住，哀怨地看了一眼皇帝舅舅：“舅舅！您怎么也……”
承平帝哈哈大笑，心情颇好：“行了行了，不逗你了。你姐姐给你的，都收着。朕再赏你点实在的——西郊皇庄新贡的蜜瓜，甜得很，带一车回去！还有内库新得的一对玉麒麟镇纸，给你那谢大人送去，他案头清简，正好用上。”
林晏捧着甜得齁嗓子的蜜瓜和沉甸甸的玉麒麟，晕乎乎地谢恩告退，感觉自己像个满载而归的土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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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霄的新宅是御赐的，离国公府不远，三进的院子，不算大，胜在清雅安静。
书房里，谢霄正凝神看着手腕上方虚空一点——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光幕上，数据流瀑布般滚动，详尽地展示着红薯、土豆、玉米的性状、种植要求、产量预测。
他指尖在虚空中偶尔轻点，调整着光幕上呈现的重点。
桌上摊开着一份写到一半的奏折，墨迹未干。
标题赫然是：《为请遣使出海寻访域外嘉禾以实仓廪固国本疏》。
笃笃笃。
轻轻的叩门声带着点迫不及待的意味响起，没等里面回应，门就被推开一条缝，林晏探进个毛茸茸的脑袋，眼睛亮亮地扫视一圈，锁定谢霄，立刻像条灵活的小鱼溜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呜呜！”
他几步蹿到书案前，献宝似的把怀里抱着的一个硕大蜜瓜往桌上一放，又把那对玉麒麟镇纸小心地摆在一旁，
“喏！舅舅赏的蜜瓜，可甜了！还有这对镇纸，舅舅说给你用！”
谢霄指尖微动，光幕瞬间隐去。
他抬眼看着林晏，少年脸上还带着跑过来的红晕，鼻尖沁着细汗，眼神晶亮，一副“快夸我”的邀功小表情。
“嗯，多谢。”谢霄的目光落回奏折上，语气平淡无波。
林晏撇撇嘴，觉得这反应太敷衍。他绕过书案，蹭到谢霄身边，很自然地往他大腿上坐。
“舅舅还夸我了呢！”林晏自顾自地说，带着点小得意，“说我是‘鸡鸭司令’，管得好！”
他一边说，一边不老实地伸手，指尖隔着薄薄的夏衫，精准地戳向谢霄紧实的小腹，
“呜呜，你看我都瘦了，云州的饭不好吃……”
指尖刚碰到那温热硬朗的肌理，还没来得及感受那壁垒分明的轮廓，后颈那只熟悉的大手就稳稳地落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捏！
“哎哟！”
林晏吃痛，像只被捏住后颈皮的小猫，瞬间老实了。
刚探出的爪子蔫蔫地缩了回来，人也安分地窝在谢霄怀里，只是嘴巴还不满地嘟囔：“小气…捏疼了…”
谢霄没理他的抱怨，目光依旧停留在奏折上，只是环在林晏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将他乱动的身子固定住。另一只手拿起笔，沾了墨，在奏折上落下沉稳的字迹。
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
林晏起初还扭两下，后来大概是那怀抱太安稳，那沙沙声太催眠，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皮渐渐沉重起来，脑袋一点一点，最后彻底歪倒在谢霄坚实的肩窝里，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几根不听话的发丝蹭着谢霄的下颌。
谢霄的笔尖顿住。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唇瓣微微嘟着，鼻息温热地拂过他的颈侧。
那份写到一半的奏折静静摊在案上，关乎社稷万民的宏图似乎都在这静谧的怀抱前模糊了边界。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未动，只有指腹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了一下少年腰间柔软的衣料。
窗外，暮色四合，将书房里相依的身影温柔地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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