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两人依然没怎么说话,但是气氛轻快了不少。
看着买回来的生活用品,心里都很踏实。
到家时,太阳已经西斜,两人将东西整理了一下,该搬的都搬到厨房后,杏花开始做饭。
张三金则拿起那把豁了口的旧铁锹,先去了最近的邻居王婶家。
“王婶,借您家水桶和泥模用用,明儿个就还。”
张三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力。
王婶看着这个刚被亲爹后娘赶出来的后生,眼中带着同情,爽快地把东西借给了他:“拿去吧三金,不急还。有啥难处,跟婶子言语一声。”
“谢王婶。”
张三金道了谢,拎着水桶和沉重的泥模回到庙前空地。
他挥动铁锹,开始挖土。他要打土坯,不是为了盖房——眼下那是奢望——而是为了修补土地庙东侧那个完全坍塌的土炕。
有了炕,冬天才能熬过去。
昨天拔下来堆在庙后的荒草已经半干。张三金用铁锹将草剁碎,混进挖来的泥土里,再一桶桶从附近的小溪提水,搅拌成粘稠的草泥。
这个过程枯燥费力,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
土坯的做法简单:将混合好的草泥填入长方形的泥模,用力压实抹平,然后小心地提起模具,一块湿漉漉的土坯就成型了,放在阴凉通风处慢慢阴干即可。
杏花村的土坯房,大多是这样一块块自己做出来的。
杏花过来轻声唤他吃饭时,张三金才做了不到二十块土坯,堆在墙角。
高强度劳作加上中午几乎没吃东西,他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
他洗净手,走进充当厨房的破败角落。
家里没有任何蔬菜,安宁用带来的糙米和昨天张三金在山上抓到的兔子,熬了一锅稀薄的肉粥,又烙了两张杂粮饼。
食材简陋至极,但对于饥肠辘辘的两人来说,已是难得的满足。
沉默地吃着饭,气氛却奇异地比在张家时多了几分平静,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和谐。
吃完饭,天边还剩最后一点微光。
张三金抹了把嘴,又拿起铁锹:
“我再去弄点。”他想趁着还能看见,多做一些。
杏花默默收拾完碗筷,也走了过来,声音低低地:“我…我来搬土坯吧。
你填泥,这样…快些。”
张三金动作一顿,侧头瞥了她一眼,恩?
杏花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忙解释道:“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声音急切又带着点怯意,“天快黑了…你累了一天,我想着…早点做完,你…好早点歇着。”
张三金没再说话,只是把铁锹插进泥堆里,用力搅拌了几下。
杏花见状,小心翼翼地走到刚脱模还湿软的土坯旁,用一块破木板垫着,小心地搬起一块,挪到庙后阴凉通风的地方放好。
一个人填泥压实,一个人搬运摆放。
虽然依旧沉默,但配合渐渐有了些微的默契。效率果然提高了很多。
当天色彻底黑透,再也无法视物时,房后的空地上已经整齐地码放了近百块湿土坯。和好的草泥也正好用完。
一天的奔波加上傍晚的劳作,两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土草屑,汗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
张三金抓起那套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干净旧衣:“我去河边洗洗。”
他走到河边,顺手在路边的柳树上折了一根柔韧的柳枝。
这将是他的“牙刷”。大河两岸柳树成荫,村民们自古就有折柳枝嚼软了漱口的习惯。
六月初的河水,在夜幕降临后透着刺骨的冰凉。
即便如此,河边依然影影绰绰有不少年轻后生在洗澡。
省水省柴,是刻在穷人骨子里的本能。
哎呦喂!快瞧瞧这是谁啊?咱们杏花村的大名人,刚被亲爹扫地出门的张三金!咋地?你那金贵的皮肉也舍得沾河水了?不怕像小时候那样,下去就上不来?”
说话的是张铁柱的堂弟张二狗,此刻正光着膀子站在浅水处,故意把水花拍得很大声,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旁边几个平时跟着张铁柱混的闲汉也哄笑起来。
“二狗哥,可别这么说!人家现在可是‘自立门户’了,胆子肯定肥了!”
另一个闲汉阴阳怪气地帮腔。
“就是!三金,跳下来试试呗?让哥几个看看,你这‘新家主’的胆量!”
张二狗继续挑衅,眼神里满是轻蔑。
冰冷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水草和泥土的味道。
这味道瞬间勾起了原主灵魂深处最恐惧的记忆——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沉重的窒息感,无力的挣扎,岸上模糊而刺耳的哄笑声,还有张铁柱那张因愤怒和得意而扭曲的脸!
张三金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让他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几乎能感觉到当年那种濒死的绝望感。
张二狗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被吓住了,更加得意,模仿着当年张铁柱的语气,夸张地喊道:
“怕啥?下来啊!老子让你下你就得下!你个窝囊废!怂包蛋!” —— 这句精准地戳中了张三金(原主)最痛的伤疤!
怒火“腾”地一下冲散了部分恐惧!
张三金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子,狠狠剜向张二狗:
“张二狗,闭上你的臭嘴!当年张铁柱踹我下水,这笔账,我迟早跟他算!至于你?不过是他屁股后头摇尾巴的一条狗,也配在我面前叫唤?”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清晰地压过了河水的哗哗声和远处的嬉闹。
张二狗被这眼神和话语噎得一愣,脸涨得通红:“你…你敢骂我?!”
“骂你?”
张三金向前逼近一步,气势迫人,
“你再敢满嘴喷粪,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按进水里,让你也尝尝当年我呛的滋味?!”
>他那毫不掩饰的凶狠和此刻散发出的戾气,让张二狗和旁边几个闲汉都心头一凛。
他们这才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被赶出家门的张三金,似乎真的和以前那个任人欺凌的窝囊废不一样了!
那眼神里的狠劲,绝不是装出来的!
张二狗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嘟囔着“疯子…懒得理你…”,转身往深水同伴那边缩去,不敢再直视张三金。
赶走了聒噪的苍蝇,张三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头脑更清醒了几分。
他低头看着脚下黝黑冰凉的河水,那深藏的恐惧感再次翻涌。
“怕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
“当然怕。”
这恐惧刻在这具身体的骨髓里。
“但怕,就能永远躲着吗?”
杏花还在家里等着,他们需要水来生活,需要克服一切困难活下去!他不能,也绝不会再被过去的阴影困住!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咬紧牙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猛地脱掉脏衣服,毫不犹豫地大步踏入了冰凉的河水中!
“嘶——”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激得他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无数根针,瞬间刺穿了皮肤,直抵灵魂深处,与那溺水记忆中的冰冷绝望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转身逃回岸上!
他强迫自己站定,任由冷水冲刷着小腿。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
他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水下挣扎的景象,窒息感如影随形……
“不!滚开!”
张三金猛地睁开眼,低吼一声,仿佛在驱散心魔!
他不再犹豫,俯下身,捧起大捧冰凉的河水,狠狠地浇在自己头上、脸上、脖子上!
水珠顺着他紧绷的肌肉线条滚落,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激出的冷汗。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冰冷的冲刷,都像是在用力洗刷着那层名为“恐惧”的污垢,洗刷着张家强加给他的屈辱和懦弱!
冰冷的河水刺激着皮肤,也刺激着他麻木已久的神经,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和痛快!
远处张二狗等人看着他近乎疯狂地往自己身上泼水,那狠劲让他们面面相觑,彻底熄了继续挑衅的心思。
张三金用力搓洗着身体,尤其是后背——那个曾被张铁柱踹下河的位置。
他洗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那段不堪的记忆连同身上的污垢一起搓掉。
渐渐地,最初的刺骨冰寒似乎被身体的热量驱散了一些,残留的恐惧也被汹涌的怒意和不屈的意志暂时压下。一种疲惫后的释放感,伴随着刺骨的冰凉,奇异地升腾起来。
他挺直脊背站在齐腰深的河水中,仰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
冰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眼神却比夜空中的寒星更加明亮锐利。这一步,他终究是跨过来了!
与此同时,杏花也默默烧热了小半锅水。她端着微温的水盆走进用草帘勉强隔出的“内间”,借着微弱的月光,开始仔细地擦洗身体。
逃离了张家的魔爪,哪怕暂居这茅草房,这份独自擦洗的安宁,也显得格外珍贵。
她能隐约听到远处河边的喧闹似乎平息了,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稍稍放松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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