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那二两八钱碎银子沉甸甸的,硌着张三金的肋骨。
他刚在米铺买了半袋糙米,盐巴也买了小小一包,又咬牙给杏花买了头饰。
剩下的钱,被他用破布裹了好几层,塞在贴肉的褡裢里,鼓鼓囊囊一块,走起路来总疑心别人盯着看。
肚子里那一个肉包子的油水早没了影儿,街边飘来的香气勾得他肠子打结。
他咽了口唾沫,目光掠过冒着热气的蒸笼,终究没舍得再掏钱。
就在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点子“咚咚锵锵”地砸了过来,夹着尖细高亢的唱腔,从不远处的“悦来茶馆”里喷涌而出。
门口人头攒动,吆喝声、叫好声混成一片。
张三金想起村里老瘸头的话:“城里茶馆,热闹!听个响儿,也能开开眼!”
他摸了摸褡裢里那点铜子儿,一咬牙,挤出三文钱买了张站票,像条滑溜的鱼,钻进了那扇喧闹的门。
茶馆里烟雾缭绕,光线昏暗。
人挨着人,汗气蒸腾。张三金好不容易在角落挤了个缝儿,踮着脚,伸长脖子望向那花花绿绿的戏台。
台上,一个穿着大红官袍、脸涂得煞白、鼻尖点着个滑稽白点的“大官”,正指着台下,厉声喝道:
“呔!大胆狂徒!尔等食君之禄,不思报效,竟敢妄议朝纲,诽谤圣聪!眼中可有君父?!来呀——”
他猛地一甩袖子,水袖带起一股风。
“——给我拿下!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锣鼓点密如骤雨,几个画着狰狞花脸、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如狼似虎地扑向一个身着青衫、身形挺拔的“忠臣”。
那“忠臣”被反剪双臂,犹自梗着脖子,悲愤唱道: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奸佞当道,忠良蒙尘!这朗朗乾坤,何处容我一片丹心——!”
声音凄厉,直透屋瓦。
旁边一个抱着拂尘、油头粉面的“太监”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帮腔:
“哎哟喂~圣心难测哟~,忠奸莫辨呐~!可怜那赤胆忠心喂了狗,到头来呀,南柯一梦化青烟喽~!”
台下顿时一片嗡嗡的议论。
“呸!狗官!”一个扛着扁担、敞着怀的粗壮汉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低声咒骂。
“唉,这世道……”
旁边一个穿着半旧绸衫、像个落魄文士的老者,捻着稀疏的胡子,摇头叹息,浑浊的眼里满是无奈。
张三金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那“忠臣”被拖下去的绝望眼神,莫名地让他想起了里正赵清河偶尔望向县城方向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难道……
杏花村也不是世外桃源?
台上暂时歇了,换了个干瘦的说书先生讲前朝演义。
张三金没心思听那些遥远的英雄,他的耳朵被邻桌的低声交谈勾了过去。
一个穿着靛蓝粗布褂子、满脸风霜的汉子,像是米铺的伙计,他愁眉苦脸地压低声音:“听说了吗?北边……又不太平了!
这月钱粮,怕是要翻着跟头涨!”
另一个穿着浆洗发白长衫、戴着旧方巾的中年人,像是账房先生,
他忧心忡忡地接话:“可不是!今早掌柜的脸拉得老长,说进粮的价儿又涨了三成!
再这么下去,我家那点嚼谷……唉!” 他端起粗瓷茶碗猛灌了一口,仿佛那茶水能压下心头的焦躁。
第三个年纪稍轻些,穿着体面点的绸布衫,但袖口也磨得发亮,
他紧张地左右瞄了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慎言!慎言啊二位!莫谈国事!隔墙有耳,小心祸从口出!”
他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桌面。
张三金的心也跟着那敲击声一沉。
北边……
打仗?粮价……
翻着跟头涨?这让他怀里那点刚买来的米和盐,瞬间变得轻飘飘起来。
就在这时,茶馆门口一阵骚动。
两个挎着腰刀、穿着皂隶服、歪戴着帽子的衙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们也不买票,径直走向前排空着的好位置——那位置显然是预留的。跑堂的伙计立刻像见了亲爹一样,满脸堆笑地小跑过去,点头哈腰:
“哎哟!王爷、李爷!您二位今儿得空!
快请坐快请坐!刚沏的上好‘高末儿’!还有新炒的瓜子儿!”
“嗯。”
为首那个满脸横肉的衙役(王衙役)鼻孔里哼了一声,大喇喇坐下,把腰刀解下来,“哐当”一声重重放在桌上,震得茶碗一跳。另一个瘦高个(李衙役)则嬉皮笑脸地抓了一把瓜子就嗑。
整个茶馆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附近的茶客瞬间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刚才还在低声议论的邻桌三人,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张三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像林子里遇到猛兽的猎物,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柴刀柄上,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刀鞘碰撞桌面的声音,比戏台上的锣鼓更让他心惊肉跳。
戏台上重新开锣,似乎换了出才子佳人的戏码,咿咿呀呀的唱腔婉转缠绵。
张三金却觉得那声音飘渺得很。他的目光被角落里一个缓缓移动的身影攫住了。
一个妇人,枯槁得像根冬天的芦苇,头发蓬乱如草窝,蜡黄的脸上只剩下一双深陷的、空洞的大眼睛。
她一手牵着一个同样瘦骨嶙峋、赤着脚的小女孩,另一手抱着个气息微弱、襁褓中的婴儿。
她们挨桌挪动,妇人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
“老爷…太太…行行好吧…
孩子…
两天没沾米水了…
赏口吃的…
赏个铜板吧…”
她颤抖着伸出一只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
大多数茶客像被烫到一样扭开了头,或是装作专注看戏。
只有少数人,比如邻桌那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脸上闪过一丝不忍,飞快地从袖袋里摸出一枚铜钱,看也不看地丢进妇人脚边的破碗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谢…谢谢老爷!谢谢大善人!”
妇人扑通一声跪倒,抱着婴儿就要磕头。
那账房先生连忙摆手,脸上带着窘迫和一丝痛苦,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张三金的手无意识地伸进怀里,摸到了那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点余温的肉包子。
他想起了自家小俊饿肚子时嗷嗷待哺的样子,想起了杏花省下口粮给他的眼神。
他的手指在油纸上摩挲着,内心剧烈挣扎。
最终,他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了手,紧紧捂住了褡裢里那包着银子的地方,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和寒意瞬间涌遍全身。
他没给。他不敢给。
台上那才子佳人终于历经磨难,大团圆结局,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可张三金只觉得那喜庆的调子无比刺耳,像钝刀子割着耳朵。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各种画面声音交织碰撞:
台上奸臣那刺耳的白脸和尖利的呵斥。
“忠臣”被拖下去时悲怆绝望的唱腔。
邻桌三人压低的、充满忧虑和恐惧的交谈:“粮价翻跟头涨”、“莫谈国事”…
衙役腰刀“哐当”砸在桌上的巨响,跑堂谄媚的嘴脸,茶客们瞬间的噤声。
乞妇那双深陷的、绝望空洞的眼睛,婴儿微弱的哭声,铜钱落入破碗的“当啷”声。
*还有他自己…那紧紧捂住的褡裢,和终究没递出去的肉包子。
所有的声音、画面、气味,最终都汇聚成一个冰冷、沉重、带着铁锈味的念头,如同冰锥般狠狠扎进他的意识深处:
不太平!这世道……真他娘的不太平!
这不再是模模糊糊的感觉,而是活生生、血淋淋摆在眼前的事实!
戏是假的,但戏里演的、茶馆里发生的,桩桩件件都透着真!
官府像吃人的虎狼,百姓是待宰的羔羊,连土匪都能大摇大摆地“交朋友”!
他怀里这点银子,在这世道里,算个屁!是福是祸还两说!
台上的戏子还在谢幕,台下的茶客们开始松动,嗡嗡的议论声又起。
张三金却再也待不住了。
他像逃命一样,挤出污浊的空气和拥挤的人群,一头撞进傍晚清冷的街道。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斜斜地拖在地上,像个甩不掉的鬼魅。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褡裢里那硬硬的银子,
“得回去!赶紧回杏花!”
张三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像鼓点一样敲打着,“钱得埋起来!埋得深深的!
那花椒树……
更要捂严实了!县城?就是个吃人的窟窿!
这世道……
太不太平了!”
他脚步匆匆,几乎是跑了起来,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追兵。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沾满尘土的草鞋上,也落在他写满惊惧与警惕的脸上。
刚刚燃起的那点改变命运的希望之火苗,此刻在乱世的寒风里,摇曳得如此微弱。
杏花村那点可怜的安稳,还能撑多久?
他不知道,只想快点回到那四面漏风却暂时还能称之为“家”的茅屋,把门闩插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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