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如同熊熊烈火,灼烧着张三金的每一寸筋骨。
左肩的伤口不再是单纯的疼痛,而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扯开的钝痛和灼热。
意识在滚烫的泥沼中沉浮,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彻底模糊。
伤兵营里此起彼伏的哀嚎、死亡的冰冷气息、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恶臭,都渐渐远去,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黑暗所取代。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之中,一点微弱的光亮忽然浮现。
张三金感觉自己轻飘飘地站在一片虚无之中,脚下是氤氲的雾气。
前方,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破旧道袍,依旧是那顶歪斜的道冠,依旧是那张似笑非笑、带着几分促狭的脸——正是当年在杏花村外,给他留下那句“血光之灾,福祸相依”谶语的老道士!
“小友,又见面了。
这趟浑水,滋味如何?” 道士的声音飘飘渺渺,却清晰地传入张三金混乱的意识里。
“道…道长…” 张三金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有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念在翻涌。
道士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捋了捋稀疏的胡子,摇头晃脑:“啧啧,伤得不轻啊。
再这么烧下去,魂儿都要被阎王爷勾走喽。”
他踱着步,绕着张三金虚幻的身影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他虚幻的左肩伤口处,那里正散发着不祥的黑气。“皮肉伤倒其次,这股子死气、怨气、煞气缠身,才是要命的根子。
战场这地方,就是个大磨盘,磨碎的不光是肉身,更是人的精气神。”
道士停下脚步,正色看着张三金:“想活?”
张三金拼命地点头,意念强烈。
“好!那老道就再送你一场造化!”
道士眼中精光一闪,枯瘦的手指朝着张三金的眉心虚虚一点!
嗡——!
张三金只觉得一股清凉的气流瞬间从眉心涌入,如同醍醐灌顶,驱散了部分灼热和混沌。
紧接着,无数纷繁复杂的信息、画面、感悟,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意识!
道士的声音仿佛直接印在脑海里:“伤处红肿灼热如烙铁,脓水腥臭带黄绿,此乃火毒炽盛!
需寻蒲公英、紫花地丁、金银藤,不拘多少,捣烂外敷,可清火拔毒!
若见伤口发黑,边缘紫暗,触之冰冷,则是寒气入骨,需寻干姜、艾草熏烤患处,驱散寒邪!”
随后,道士的身影在他眼前盘膝坐下,演示着一种奇特的呼吸方式。
“鼻吸…细、长、匀…
意守丹田…
口呼…缓、深、尽…吐故纳新!” 这呼吸法门看似简单,但随着道士的演示,张三金感觉自己混乱的气息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梳理着,虽然身体虚幻,却莫名感到一丝虚弱中的安定感。“此法名‘龟息’,勤练不辍,可固本培元,驱邪避秽,吊住你这一口阳气!”
道士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身处尸山血海,耳闻鬼哭神嚎,最易心神失守,被死气怨念侵染!
谨记,无论身处何等绝境,心中需存一点光明!
念亲人,思故土,或观想心中一盏不灭之灯!
此乃定魂安神之要诀!”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张三金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置身于一片混乱的战场幻境!
箭矢如雨,骑兵如潮!道士的声音如同洪钟:“莫要死盯着眼前之敌!用你的眼角余光!
看旗号变幻,听金鼓号角!感受脚下的震动!风中的杀气!真正的杀机,往往来自你视线之外!
战场之上,迟钝即是死亡!”
幻境中,一个胡人骑兵挥舞弯刀劈来!
道士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没有硬接,而是身体微侧,脚步一滑,如同泥鳅般贴着刀锋滑过,同时脚尖看似无意地踢起地上一块碎石,正中马眼!
战马惊嘶,骑兵失衡。
道士的声音响起:“力有十分,用其七分!避其锋芒,击其惰归!
勿要硬撼骑兵冲势,借其力,破其势!脚步要活,身法要滑!记住,活下来的人,才能杀人!”
幻境场景再变,张三金被几个胡人士兵围住!
道士的声音急促:“慌什么?尸堆、车辙、沟壑、燃烧的帐篷,皆是屏障!
往最脏、最乱、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钻!
利用一切!绊马索?抓起尸体砸过去!烟尘?抓起泥土扬其眼!战场之上,没有规矩,只有生死!无所不用其极!”
一击即走,绝不恋战:道士的身影在幻境中,如同穿花蝴蝶,每一次出手都极其刁钻狠辣,或刺眼,或撩阴,或断筋!
但无论是否得手,绝不纠缠,一击之后立刻借势翻滚、疾退,隐入混乱之中。
“你的命不是用来换命的!杀敌是手段,活命才是目的!杀一个够本?放屁!杀十个你也亏!
记住,活着,才有机会杀更多!”
矛非矛,意先行:道士手中出现一杆虚幻的长矛。
他的动作不再仅仅是刺、扫、格挡,而仿佛与矛融为一体。
“意到,力到,矛方至!莫要死握!握七分,留三分!
手腕要活,如灵蛇吐信!
刺,非直刺,需带旋劲,破甲透骨!扫,非蛮扫,需借腰力,如鞭抽击!”
道士的矛影翻飞,轨迹刁钻难测,每一次出击都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感。
“练!每日千刺!无它,唯手熟尔!将这刺击练成你的本能!
练到闭着眼睛,也能刺中飘落的树叶!”
刀走偏锋,诡诈为先:长矛消失,道士手中多了一把短刀,类似张三金在战场上捡到的那种断刀。
他的刀法更是诡异莫测,专走下三路,撩、抹、划、割,动作幅度极小,却狠辣异常。
“短兵相接,狭路相逢!要的就是一个‘快’字!一个‘险’字!一个‘诡’字!不求华丽,但求致命!刺眼、割喉、撩阴、断筋!
记住,刀是你的獠牙,不出则已,出则见血封喉!”
道士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内腾挪闪避,刀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每一次闪现都带着死亡的寒意。
身如柳絮,步踏七星:道士的身影开始快速移动,步伐看似杂乱无章,却又暗合某种韵律,在刀光剑影中穿梭,如同狂风中的柳絮,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的攻击。
“脚步!根基!身随步走,步随身换!动如脱兔,静若处子!感受你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次重心转移!练!负重奔跑,崎岖山路!
练到身轻如燕,踏雪无痕!
在战场上,快一线,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大量的信息、感悟、动作要领如同烙印般刻入张三金的灵魂深处。
他感觉自己仿佛浸泡在冰冷的泉水中,高烧带来的混沌和身体的剧痛似乎在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清明和一种……
源自本能深处的战斗渴望。
就在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一切时,道士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声音也渐渐远去。
“小子…记住…法门已授…
能领悟多少…
看你自己的造化…
这乱世…
活下去…
才有资格谈以后…”
道士的身影最终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虚无之中。
“还有…你胸口那东西…别轻易示人…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嘿嘿…”
最后那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张三金意识深处荡开一圈涟漪。
“道长!” 张三金在意识中呼喊。
没有回应。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左肩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将他猛地从虚幻的深渊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他剧烈地咳嗽着,咳得撕心裂肺,牵动着肩伤,疼得他浑身抽搐。
然而,当他艰难地睁开被汗水、血污糊住的眼睛时,却发现自己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如同跗骨之蛆的高热,竟然奇迹般地退去了一大半!
虽然伤口依旧疼痛,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灼烧感,反而带着一种……
一种清理后的、虽然痛但清爽的感觉?
更让他震惊的是,脑海中那道士传授的一切——那些呼吸的法门、那些观察的要诀、那些闪避的技巧、那千锤百炼的刺击、那诡诈狠辣的刀法、那玄妙的步法……
全都清晰无比地烙印在记忆深处!
仿佛他已经练习了千百遍!
这不是梦!或者说,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梦!
张三金躺在冰冷污秽的稻草上,感受着身体的变化和脑海中那庞大而实用的知识,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青玉腰牌和碎银子的触感依旧冰凉。
“活下去…” 他喃喃自语,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嘶哑,却不再是绝望的呻吟,而是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坚定。
他闭上眼,按照脑海中那“龟息”的法门,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
细、长、匀…缓、深、尽…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气流,随着他的意念,开始在残破的躯体内缓缓流转,驱散着最后的寒意和死气。
伤兵营的哀嚎依旧,死亡的气息依旧浓重。
但此刻的张三金,眼神深处那麻木的死寂已被点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淬火后的刀刃般、内敛而冰冷的锋芒。
他知道,下一次踏上战场,他将不再是那个只凭本能和蛮力挣扎求生的猎户张三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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