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屯的夜,是那种能吞噬一切声音的、沉甸甸的漆黑和死寂。林业站的小木屋里,只有炉膛里偶尔木材爆裂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永无止息的风啸。李振邦躺在冰冷的板铺上,盖着厚重却依然挡不住寒气入侵的棉被,久久无法入睡。
陌生的环境,未知的任务,以及那种远离组织和战友的深切孤独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他反复回忆着冯局长的交代,回忆着“老猎人”这个代号,脑海中设想着无数种接头的场景和可能遇到的危险。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每一个陌生的面孔,都可能带着伪装。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冻醒的。炉火早已熄灭,屋内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他学着站长的样子,笨拙地生起炉子,浓烟呛得他直流眼泪。站长只是默默地看着,递给他一块硬得像石头般的列巴(一种俄式面包)和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白天的林业站几乎没什么正经工作。所谓的“技术员”身份,在这样一个以原始伐木和简单采集为主的地方,显得有些多余。站长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擦拭着他的猎枪,或者出门巡山,留下李振邦一人。这正好给了他熟悉环境和观察屯民的机会。
他裹紧棉袄,围上围巾,走出了林业站。屯子很小,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零落的木刻楞房子歪歪斜斜地扎根在冻土上,烟囱里冒出的烟都显得有气无力。几个孩子在冰封的河面上抽打着陀螺,脸蛋冻得通红,看到李振邦这个生人,都停下动作,用好奇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
他试着和遇到的屯民打招呼,得到的回应多是含糊的点头或干脆的无视。这里的人们似乎对外来者有着天生的戒备,语言也不完全相通(除了汉语,还能听到俄语和少数民族语言的零星词汇)。他注意到,屯子里有一家挂着破旧招牌的“合作社”,应该是物资交换点;还有一个稍大些的木屋,门口挂着褪色的红五星,大概是屯委会所在。
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那些行踪略显特殊的人身上:
一个是经常赶着马拉爬犁进出屯子的汉子,穿着光板的羊皮袄,脸色黝黑,眼神锐利,爬犁上有时空着,有时装着些皮货或山货。他似乎与屯子里的人都熟稔,但交谈不多。
另一个是独自住在屯子最边缘的一个老太太,人们叫她“马寡妇”,很少与人交往,但偶尔会有陌生面孔在夜晚悄悄进出她家低矮的木屋。
还有一个是屯委会的会计,戴着断腿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与周围粗犷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总是夹着个账本匆匆来去。
李振邦默默记下这些观察,不敢有任何明显的打探举动。他知道,在这片看似与世隔绝的土地上,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关注,都可能引起暗处眼睛的警觉。
日子一天天过去,枯燥而缓慢。李振邦努力扮演好一个沉默寡言、初来乍到、对山林工作充满好奇却又笨手笨脚的年轻技术员角色。他帮站长整理一些杂乱无章的所谓“林业资料”,学着辨认几种常见的树木,偶尔也跟着站长去附近的山林边缘转一转,美其名曰“熟悉林况”,实则是借机观察地形和可能的隐秘路径。
他在等待,耐心地等待“老猎人”的出现。 约定的初步接头信号,是他在合作社购买特定牌子的烟丝,并在特定时间出现在屯子西头那棵孤零零的老榆树下。他按照指示做了两次,但除了呼啸的寒风和偶尔掠过的乌鸦,什么也没有等到。
这种等待煎熬着他的神经。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是否已经暴露?联络人是否出了意外?还是对方也在观察和考验自己?
就在这种焦虑几乎要达到顶点时,转机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傍晚出现了。
那天,站长罕见地没有早早睡下,而是拿出一个酒壶,示意李振邦一起喝点驱寒。几口烈酒下肚,站长的话多了起来,尽管汉语生硬,但李振邦连猜带蒙,也能听懂大概。他说起了山里的传说,说起了熊瞎子的厉害,说起了往年闯关东的艰辛。
“……这旮沓,看着荒,水里泥里,啥都有。”站长浑浊的眼睛望着跳动的炉火,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有的东西,藏得深,得有耐心,等它自己露头。就像打猎,急不得。”
李振邦心中一动,感觉站长的话似乎若有所指。他谨慎地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第二天,站长说要进山去看看之前下的套子有没有逮到东西,让李振邦看家。站长这一去,直到天黑透了也没回来。李振邦有些担心,正准备出门打听,木屋的门却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站长,而是一个身影佝偻、裹着厚重皮袄、帽檐压得很低的老者。他手里提着一只还在滴血的野兔子。
“娃子,你是新来的技术员?”老者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是,老人家您是?”李振邦警惕地站起身。
“我是屯子东头的,姓刘。老刘头(站长姓刘)让我给你送点野味,他今晚回不来了,在林号子(临时猎棚)歇了。”老者把兔子扔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雪,看似随意地走到炉边烤火。
他的动作自然,但李振邦注意到,他烤火时,左手看似无意地在炉膛边沿,用炭灰画了一个极其简易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箭头符号,箭头指向门外。
这是预备接头信号!
李振邦的心脏猛地一跳,但他表面不动声色,只是客气地说:“谢谢刘大爷,还麻烦您跑一趟。”
“没事儿。”老者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锐利而清醒,完全不像一个普通山野老汉,“这兔子肥,炖汤喝,暖和。年轻人,刚来这地方,晚上别瞎跑,山里有狼,还有……不干净的东西。”他特意在“不干净的东西”上加重了语气。
说完,他不再多留,拉低帽檐,推门又融入了外面的风雪中。
李振邦站在原地,心潮澎湃。是他!“老猎人”!他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完成了第一次接触!那个箭头符号和“不干净的东西”的暗语,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他强压下激动,仔细回味着刚才的每一秒。“老猎人”的伪装天衣无缝,他选择站长不在的时机,利用送野味的合理由头,传递了信息和警告。这份老练和谨慎,让李振邦对这位从未谋面的战友,产生了深深的敬佩。
接下来的几天,李振邦更加留意屯子里的动静,尤其是那个“刘大爷”。但他发现,“老猎人”就像真正融入了山林一样,再没有主动出现过。他知道,这是潜伏工作的纪律,除非必要,绝不轻易接触。
但他并没有闲着。根据“老猎人”的警告和之前的观察,他开始有意识地、更加隐蔽地收集信息。他利用“技术员”的身份,以绘制简易地形图为由,在屯子周边“闲逛”,记下那些可疑人物(如皮货商、马寡妇、会计)的活动规律和可能的联络点。他不敢记录,只能凭借超强的记忆力,回到木屋后默默复盘。
他发现,那个皮货商每隔七八天会出一趟远门,回来时爬犁上有时会多出一些不属于本地山货的物品。马寡妇家夜间的陌生访客,似乎有一定的规律性。而那个会计,经常往几十里外的区里跑,说是对账,但频率似乎过高了些。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散乱的拼图,暂时还无法拼出完整的图像。但李振邦知道,他正在一步步地接近真相。“老猎人”已经点亮了第一盏微弱的灯,而他要做的,就是顺着这灯光,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边境冰雪之下,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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