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命运多舛的老母鸡,终究未能如愿化作一锅暖人心脾的鸡汤。
当赵令渊拎着鸡脖子,兰澈小心翼翼捧着两颗方才从邻家篱笆边“顺来”的还带着余温的鸡蛋,两人做贼般蹑手蹑脚溜回那位于汴京边缘、略显破败的赵家小院时,赫然发现苏砚青正坐在那冰凉的门槛上——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毛茸茸、嫩黄色的小鸡崽,哭得涕泗横流,好不伤心。
“我的芦花啊!我每日里省下小米喂你、黄昏陪你散步、清晨听你打鸣……你怎就忍心……忍心离我而去啊……”他哭得投入,竟未察觉二人归来。
赵令渊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只一脸“生无可恋”、扑腾着翅膀的老母鸡,又看看苏砚青怀里那只“叽叽”叫着、分明是只小黄鸡的崽子,陷入了沉默。
兰澈轻咳一声,试图缓和这尴尬的场面:“苏公子,误会了。我们……我们只是请这位鸡婆婆……过来做做客,探讨一下生蛋的学问。”
半刻钟后。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那只被命名为“芦花”的老母鸡重获自由,趾高气扬地在院中踱步,啄食着撒在地上的小米粒。那只真正的小黄鸡崽子偎在它身边,叽叽喳喳叫得欢快。苏砚青红着眼眶,情绪稍定,取来赵令渊平日珍爱的那套天青釉茶器,给两人各斟了一盏温热的清茶,权当压惊。
“所以,”他吸吸鼻子,目光在赵令渊和兰澈之间逡巡,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们二位,不仅深夜……‘借’鸡,还顺手……‘暂存’了开封府王推官心心念念的账本?”
赵令渊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沫,纠正道:“是‘请’鸡,以及,‘代为保管’账本。苏兄用词须得精准。”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本蓝色封皮的账册,“啪”一声轻响,搁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苏砚青只瞥见那熟悉的蓝色封皮,便如同被火烫了一般跳将起来,连连摆手:“快拿走!快拿走!这玩意儿看一眼都要掉脑袋的!晦气!晦气!”
“哦?已然看了,又当如何?”赵令渊慢悠悠饮了口茶,眼皮都未抬,“第二百零三页,白纸黑字,写着苏家茶行上月购入仿制龙团八十饼,耗银六百两——苏公子,此事你作何解释?”
苏砚青“噗通”一声坐回凳上,脸色瞬间白如宣纸,嘴唇哆嗦着:“我、我……我那是以真金白银买来,打算……打算送人走关系的!天地良心,我怎知那是要命的假茶!若是知道,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沾啊!”
“送与何人?”赵令渊追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吏部李侍郎家的公子,王推官那位最得宠的小舅子,还有……还有……”苏砚青越说声越小,最后几乎如蚊蚋,“宫里头,一位掌事的茶太监……”
兰澈听得扶额,叹道:“苏公子,你这一下,可是把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权贵,几乎得罪了一圈啊。”
赵令渊却抚掌轻笑:“妙极!妙不可言!”
在两人困惑的目光中,他忽然起身,径自走入屋内,片刻后抱出一只沉甸甸的粗陶瓮,又搬来小泥炉,熟练地生火煮水。
苏砚青茫然道:“子深兄,你……你这是要做甚?”
“炖鸡汤。”赵令渊答得理所当然,一边往瓮中投入几味药材,又掰了块土茯苓进去。
“可那鸡不是已经……”苏砚青看向院中优哉游哉的芦花鸡。
“此鸡非彼鸡。”赵令渊神秘一笑,搅动着瓮中渐渐升温的清水,“今日我要炖的,乃是一瓮能‘解局’的鸡汤。”
水沸之时,满院药香弥漫,与茶香交织,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安心的气息。
赵令渊一边缓缓搅动汤勺,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苏兄,你可知你为何三次赴考,皆名落孙山?”
苏砚青闻言,顿时悲愤交加:“自是那些考官有眼无珠!不识我这锦绣文章!”
“非也非也。”赵令渊摇头,舀起一勺清亮微黄的汤,“乃是因为你只读圣贤书,却不懂这世间最基本的‘茶道’。”
他顿了顿,看着勺中汤水,“茶之道,不在攀附高枝,而在阴阳平衡,冷暖相宜——你看这汤,若只放老参滋补,力道过猛,反而令人燥热虚浮;须得加入茯苓平和燥性,佐以枸杞温润调和,方能补益中正,不伤根本。”
他放下汤勺,目光转向苏砚青,意味深长:“你打点关系,只盯着那些台面上的高官显贵,却忘了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关键小吏——比如礼部掌管考卷编号归档的老文书、考场内外巡值的老衙役、乃至负责给各位大人递送茶水点心的杂役。这些人官阶或许终其一生不及九品,却能让你试卷‘意外’污损、座位‘恰好’紧邻茅厕、甚至名册‘偶然’遗漏……润物细无声,坏你事于无形。”
苏砚青如遭雷击,张大了嘴,半晌才讷讷道:“竟、竟是如此关节?!我……我从未想过……”
一旁的兰澈却是若有所悟,眸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眼前这桩茶案,背后运作之理,亦是如此?那幕后之人,不仅买通了王推官乃至更高层的官员,还早已用银钱控制了从制茶、运茶到守库的每一个环节?诸如茶焙局的杂役、漕运的船夫闸官、乃至看守茶库的小卒?”
“一点即透!”赵令渊赞许地点头,从石桌上的账本中精准地抽出一页,指向其中一项,“你们看这里——‘三月初七,付茶焙局杂役李四,银二十两,辛苦钱’。”
苏砚青凑过去看,仍是不解:“一个茶焙局的杂役,何须二十两纹银?这都抵得上他两三年的工食银了!”
“只因这李四虽微不足道,他却有个姐夫,在汴河漕运司任闸官,掌着一处关键水闸。”赵令渊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运送那批问题贡茶的官船沉没那夜,恰好是那位闸官当值——若没有他提前悄然开启水闸,人为造成水流湍急、水位异常,那船怎会‘恰巧’在最深最急的河道中心倾覆沉没?这二十两,买的就是他姐夫手指一动,以及他本人的缄默不言。”
兰澈猛地站起,脸色发白:“所以……所以我舅舅刘淳风之死,并非单纯的灭口!”
“他是被选中的‘祭旗’者。”赵令渊眼神微冷,语气沉肃,“有人要用他这位茶焙师的血,来警告所有可能知情、或试图追查此事的人——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恰此时,一阵夜风骤起,吹得院中老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窃窃私语。
赵令渊盛出三碗热气腾腾的药香鸡汤,分别推给二人:“来,趁热喝。今夜劳神费力,需得补一补。”
苏砚青看着那碗深色的汤,战战兢兢,不敢下口:“子深兄,你这汤里……没……没下什么别的料吧?”
“下了。”赵令渊坦然承认,面不改色,“下了我独门秘制的‘决断散’——喝完这碗汤,你们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下定决心,与我联手,彻查此案,捅破这天;要么,即刻被我药倒,埋于这后院之下,与我的茶苗作伴,一了百了。”
苏砚青:“……”
他盯着那碗汤看了半晌,又看看赵令渊平静无波的脸,再瞧瞧旁边神色复杂的兰澈,最后把心一横,端起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喝完将碗往石桌上重重一放,一抹嘴,视死如归道:“埋后院太憋屈!我帮你!横竖都可能是个死,不如跟着你干票大的,死也死得好看点!说不定还能青史留名……呃,遗臭万年也有可能……”
兰澈则端起来,慢条斯理地吹着气,小口啜饮着,忽然抬眼看向赵令渊,目光深邃:“你似乎……早已知道我的身份?”
“兰苑第七代嫡系传人,十三岁便能独立掌焙,十五岁蒙圣上亲召品评御茶,茶香能引蝶,技惊四座——却因三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家族被疑构陷,被迫离京,辗转流离。”赵令渊抬眼,目光如烛,照见她眼底的波澜,“刘淳风,是你母亲的亲弟弟,你的舅舅,对吗?”
“哐当”一声,兰澈手中的汤碗失手落在石桌上,残余的汤水溅湿了她的袖口。
她眼圈瞬间泛红,声音微颤:“你……你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些?”
“那日茶市,他与我争论时,我瞥见他磨破的袖口内里,绣着一株极精致的兰花纹,与你那银针上的纹样,如出一辙。”赵令渊轻叹一声,“而那日你我在茶市‘偶遇’,他出言嘲讽我时,你正躲在人群之后——你看他的眼神,哀戚、担忧、隐忍,绝非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兰澈低头良久,肩头微微耸动,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却强忍着不肯哭出声来:“舅舅……舅舅他早已察觉这批贡茶问题牵扯极大,背后恐有惊天阴谋。他欲收集确凿证据,面圣陈情,却……却遭人截杀于归家途中……他死前咬破手指,在我送他的那块拭茶巾上,歪歪扭扭写了三个血字——”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茶、仙、局。”
苏砚青愕然,失声道:“茶仙局?那不是官家亲自下旨设立、由几位亲王驸马和翰林学士牵头,专为品鉴香茗、附庸风雅的学社吗?里头成员非富即贵,皆是皇亲国戚、文人雅士……”
“它也是当下唯一能绕过茶焙局、光禄寺层层核查,凭成员名帖便可直接向官家进献新茶的渠道。”赵令渊眸光骤亮,仿佛所有线索终于串联成珠,“我明白了!这批仿制龙团,根本不仅仅是为了在市面上牟取暴利!它们最终的目的,是要混入茶仙局三日后的‘清明茶会’,作为贡品呈送御前!”
一旦这批问题贡茶被官家饮用,但凡稍有不适……
兰澈脸色煞白如雪,声音发抖:“届时,所有罪责……都会轻而易举地推到早已失势、百口莫辩的兰苑头上!我兰家百年清誉……旦夕之间便会毁于一旦!永无翻身之日!”
苏砚青突然猛地一拍大腿,激动道:“我想起来了!三日后,正是茶仙局一年一度最盛大的‘清明茶会’!就在金明池旁的皇家禁苑琼林苑举行!届时各方都会献上新茶,由官家亲临评鉴优劣!那可是直达天听的最好机会!”
小院之中,一时寂然无声。
唯闻泥炉上小瓮里残汤仍在咕嘟作响,以及那只老母鸡吃饱后心满意足的“咕咕”声。
赵令渊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
他提起那柄长长的汤勺,敲了敲温热的瓮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诸位,”他目光扫过苏砚青与兰澈,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跃跃欲试的光芒,“想不想玩一票真正大的?足以震动汴京,青史留名的那种?”
计划说来简单:设法混入戒备森严的茶会,找到那批问题贡茶并换回真茶,然后在最恰当的时机,当场揭穿整个阴谋。
执行起来却是难如登天:茶会设在皇家禁苑,守备森严,蚊蝇难入。受邀者非显即贵,皆有严格核查。
“请柬之事,或可设法。”兰澈沉吟片刻道,“兰苑虽已没落,但祖上余荫犹在,此次茶会仍有一个呈茶献艺的名额。我可设法拿到手。”
“我可以充当随行仆役或侍卫!”苏砚青立刻举手,积极献策,“我有一位远房叔父在禁军中任拳棒教头,或许能弄到一套合制的侍卫衣物和腰牌!”
赵令渊点头:“如此甚好。那么眼下最棘手的问题只剩一个——如何确保官家在千百盏同时进献的香茗之中,独独能尝出、并记住我们换上去的‘真茶’?”
苏砚青立刻从怀里掏出一饼用锦囊包裹的茶:“用这个!真真正正的北苑龙团胜雪!我花了二十两银子,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弄到这么一饼!”
赵令渊接过,掰开一小块置于鼻下细嗅,随即摇头:“存放不当,受了潮气,已有隐隐霉味,糊味也重。上不得台面。”
兰澈犹豫片刻,从贴身荷包中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白玉罐,小心打开,里面是浅碧色的茶叶:“这是我离京时偷偷带出的最后一小罐北苑正品贡茶,绝对真品,但……最多只剩二钱。”
量太少了。远远不够支撑一场需要呈献给官家并可能需多次冲泡的茶会。
赵令渊却踱步到墙角那畦沐浴着月光的野茶苗前,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沾着夜露、嫩绿可爱的茶芽。
月光之下,那些不起眼的茶芽竟隐隐泛着一种独特的、清幽的兰香气息。
“用这个。”他断然道。
苏砚青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野茶?子深兄,这……这怎么比得过龙团胜雪?官家什么珍稀没见过?”
“龙团胜雪虽贵为极品,然其制法繁复,榨汁研膏,茶之真魂灵性已失大半,可谓之‘死茶’。”赵令渊轻抚着那生机勃勃的茶芽,语气笃定,“而这‘野兰香’,吸天地灵气,纳山野精华,它是‘活’的。”
他起身,目光灼灼,看向两人:“官家尝遍天下珍馐,味蕾早已疲惫。唯有这一口未经雕琢、带着山间风雨气息的‘活’的野韵,方能冲破宫阙樊笼,让他真正记住,何为茶之本味。”
兰澈眼中闪过希望之光,旋即又被担忧取代:“可……三日时间,如此短的工期,如何够采撷、炒制?”
“不必遵循古法炒制。”赵令渊微微一笑,胸有成竹,“我们此次,便剑走偏锋,献‘活茶’!”
当夜,赵家小院破天荒地灯火通明,直至东方既白。
赵令渊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调度安排:苏砚青负责垒灶搭锅,寻找合适的蒸笼;兰澈则凭借对茶叶的极致了解,借着灯光,仔细筛选采摘下来的最鲜嫩的一芽一叶。
他竟是要抛开传统的炒青、团压之法,尝试以某种失传的“蒸青”古工艺为基础,融合宋代流行的“点茶”技法,创制一款前所未有的新茶。
“摘取须带晨露,一芽一叶为佳,露水未干时香气最足!”
“蒸青火候至关重要,须臾即起,存其鲜爽,锁其翠色!”
“揉捻要极轻,以指腹感受叶脉,保其形态完满,勿使破碎!”
苏砚青被指挥得团团转,累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嚷道:“子深兄!你这套法子闻所未闻,古书上从未记载!到底靠不靠谱啊?万一搞砸了……”
赵令渊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蒸笼的火候,头也不回地甩给他一句:“《茶经》有云:法无定法,适口者珍。苏兄,尽信书不如无书。”
——当然,这又是他信口拈来,杜撰的《茶经》语录。
黎明时分,第一锅新茶终于在艰难摸索中制成。
茶叶微卷,色如初春碧玉,表面隐有白毫。将其投入温热的白瓷盏中,冲入沸水,霎时间,一股清幽高远的兰花香扑鼻而来,茶雾氤氲,竟在盏口上方凝成一小朵云气状,久久不散。
苏砚青迫不及待地咂了一小口,顿时目瞪口呆,半晌才讷讷道:“这、这真是那野地里长的茶?这滋味……清锐得吓人!”
兰澈细细品啜,闭目感受良久,方轻启朱唇,叹道:“香气清幽脱俗,滋味鲜爽凛冽,回味甘甜如蜜,喉韵绵长……此茶,或可名为‘碧落云华’。”
赵令渊却缓缓摇头,看着盏中清亮的茶汤,目光深远:“叫它‘真相’吧。”
“因为喝下这盏茶的人,”他轻声道,语气却重若千钧,“理应知道真相了。”
鸡鸣破晓,晨光熹微。三人瘫坐于院中石凳上,几乎耗尽心神,身旁整齐地摆着好不容易得来的三小罐新茶。
苏砚青累得眼皮打架,却强撑着嘀咕道:“子深兄,我……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何要这般豁出一切地帮我们?你本可置身事外的……”
赵令渊望着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笑了笑,那笑容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因为我是个闲人。”
“而闲人最看不惯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就是有人处心积虑,非要打扰他安心喝茶的清净。”
晨光温柔地洒落小院,却也在同时,清晰地照见了院墙之外不知何时悄然而至的数十道持刀黑影——
王推官那阴恻恻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狠厉,隔墙响起:
“赵公子!你这杯‘清净茶’,怕是喝不到底了!”
赵令渊闻言,却不慌不忙,提起泥炉上那碗早已凉透的残汤,朝着院门方向,遥遥举杯,声音清朗依旧:
“王大人,晨露清寒,要不要先进来尝碗热汤?”
“毕竟……”
他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那开封府大牢里的饭食,可比不上在下的手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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