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皮肉之苦,而是源于意识最深处、仿佛整个灵魂被投入粉碎机里反复碾压、又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的、无法言说的剧痛。
林别(或者说,某个刚刚占据这具身体、还残留着“林别”意识的灵魂)是在这种超越生理极限的痛苦中,猛地挣脱了黑暗的束缚。
他没有立刻睁眼。
残存的、属于高位者的本能,让他即使在意识混沌之际,也强行压制住了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呻吟。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每一寸肌肉都酸胀无力,太阳穴突突直跳,带来一阵阵眩晕。
这不是他熟悉的感觉。他最后的记忆,是清河市通往省城的那条湿滑高速路上,刺眼的远光灯,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叫,以及金属扭曲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巨响……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和刺鼻的消毒水味,而是一片低矮、斑驳、带着细微裂纹的灰白色天花板。一角,还有一小片因雨水渗透留下的、形状不规则的黄褐色水渍。
陌生的记忆,如同冰锥,带着凛冽的寒意,不容分说地刺入他的脑海,与他原有的记忆疯狂搅动、融合。
张伟。
二十五岁。
汉东大学中文系,应届毕业生。
靠着一手还算过得去的文章,以及——更重要的是——他那在旁人看来“老实巴交”、“甚至有些迟钝笨拙”的性格,被选拔进了汉东省委办公厅综合一处。
三天前,他被指定为新任省委书记陈国光的生活秘书。
今天,是他走马上任的第一天。
而他,林别,前世是汉东省经济重镇清河市的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主政一方,手握实权,距离副部级的门槛仅有一步之遥!他亲手推动了清河市的经济转型,在宦海沉浮二十余载,见识过太多的风云变幻、尔虞我诈!
一场精心策划的车祸?!
然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荒谬!绝伦的荒谬!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栽倒。他扶住冰冷的墙壁,稳住身形,大口地喘息着,胸腔里心脏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房间角落里那面带着数道裂纹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得过分的脸。皮肤白皙,甚至带着点长期伏案留下的缺乏血色的苍白。五官清秀,眉眼间还残留着未曾褪尽的书卷气,以及……以及一丝属于原主“张伟”的、刻在骨子里的怯懦和茫然。
这不是他的脸!
这不是那个在常委会上能凭借数据和逻辑将对手逼得哑口无言、在下属面前不怒自威、眉宇间早已沉淀下权力威严的林别的脸!
“咚咚咚!”
急促而带着明显不耐的敲门声,像锤子一样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打断了他翻江倒海般的思绪。一个带着本地口音、略显油滑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张伟!张伟!醒了没有?都什么时候了!赶紧的!九点钟陈书记有重要会议,让你提前到办公室熟悉材料!别磨磨蹭蹭的,第一天就想给领导留个坏印象吗?”
是赵志明。综合一处的副处长。记忆中,这位赵处长对原主这个“走了狗屎运”、看起来很好拿捏的傻小子,可没什么好脸色,言语间的轻视几乎毫不掩饰。
林别——从现在起,他必须彻底代入“张伟”这个角色——对着镜子,深吸了一口气。镜中那双原本带着怯懦的眼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波澜乍起,随即又以惊人的速度沉淀下去,所有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一丝潜藏在这种平静之下、属于猎手审视环境的锐利光芒。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显然是新买不久、但剪裁并不合身、肩线有些塌陷的白衬衫,以及那条颜色过于深、面料略显僵硬的藏青色西裤。这身行头,大概是原主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新岗位,咬牙花费了不少积蓄置办的“战袍”。
他走到门边,手指在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微微停顿了半秒,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咔哒”一声,拉开了房门。
“来了,赵处。”他应声道,声音还刻意保留着原主那份特有的、带着点青涩和拘谨的语调,但吐字清晰,语调平稳,没有丝毫的慌乱。
赵志明那张带着官场常见富态的脸出现在门口,看到“张伟”已经衣着整齐地站在面前,他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意外,似乎没料到对方动作这么利索。但这丝意外很快就被惯有的、那种看待下属(尤其是他认为不如自己的下属)的轻慢神色所覆盖。
“动作快点!”赵志明不耐烦地挥了下手,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张伟”身上过了一遍,最终落在他手中拿着的那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材料都在你桌上,抓紧时间看!陈书记最讨厌的就是不准时、准备不充分的人!别第一天就触霉头!”
说完,他甚至没等“张伟”再回应,便转身,背着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了,皮鞋敲击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略显空旷的回响。
林别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然后轻轻带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他走到那张漆面斑驳的旧书桌前。桌面上,整齐地放着一叠文件,最上面一份,白纸黑字印着——《关于全省上半年经济运行情况及下半年工作建议的汇报提纲》。
他拿起文件,指尖感受到纸张特有的微凉和粗糙感。他没有立刻翻阅,而是先走到窗边,将那扇老旧的木窗推开一条缝隙。清晨微凉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让他因信息冲击而有些发胀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然后,他回到桌前,坐下,摊开文件。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速地扫过一行行文字,一个个数据。以他前世主导一市经济工作、无数次参与省级经济决策的经验和眼光,几乎是在浏览的瞬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份汇报提纲中几处看似不起眼、实则关乎方向的关键性问题:
对国家宏观政策潜在的转向预判过于保守,甚至可以说是滞后;对省内几个已经初露端倪的新兴产业增长点,挖掘流于表面,建议隔靴搔痒;更重要的是,对于当前投资过热可能引发的、潜在的经济下行风险和地方债务压力,几乎是轻描淡写,刻意回避……
这份材料,四平八稳,数据翔实,但缺乏前瞻性的洞察和敢于直面问题的勇气。对于一位刚刚上任、急需打开局面、树立权威的省委书记来说,这绝非好事。
林别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冽的弧度。
这具年轻而陌生的躯壳里,装载着的是一个历经宦海沉浮、见识过顶峰风光也经历过致命陷阱的灵魂。前世那盘戛然而止的棋局,那些未竟的抱负,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仿佛在这一刻,换了一个无比微妙的位置,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重新摆在了他的面前。
棋盘,已经在他脚下无声地展开。
他拿起桌上那支最普通不过的、笔杆上甚至有些掉漆的黑色签字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在汇报提纲的几处关键段落旁,用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理解的、混合了符号与简略文字的标记,清晰地标注出了其中的漏洞、保守之处以及潜在的风险。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仿佛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做完标记,他将文件仔细地合拢,与其他可能需要用到的笔记本、参考资料一起,整齐地放入那个略显廉价的公文包里。
他再次站起身,走到镜前,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和袖口,确保没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
然后,他提起公文包,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迈步走了出去。
走廊里光线依旧昏暗,老旧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两侧办公室的门大多还紧闭着,但能隐约感觉到门后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漠然的目光。尽头,那扇通往省委一号会议室、象征着汉东省权力核心地带的厚重木门,在视野的尽头若隐若现,散发着无形而巨大的压力。
他知道,门后那个会场里坐着的,将是决定汉东省数千万人命运的领导集体。从今天起,他也将成为这片巨大权力磁场边缘的一粒微尘,不,他必须成为一枚能自己决定落点的棋子。
他挺直了背脊,收敛了眼神中所有不必要的情绪,步伐稳定而均匀,不疾不徐地,向着那扇门,向着那片未知的、充满挑战与机遇的深海,一步步走去。
这第一步,他必须走得如同精密仪器般准确,不能有丝毫偏差。这四百万字的风云画卷,就从这间陋室、这个平凡的清晨,悄然展开第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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