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扶苏见状，便举了个例子说道：“如今列国林立，征伐不断，战火连绵。
倘若此刻其余六国全都归顺秦国，会如何？”
“那样一来，诸侯割据的局面是否立刻终结？天下再无兵戈相向，黎民百姓是否便可安居乐业、远离战祸？”
相里季听后略作思索，随即点头应道：“理当如此。”
毕竟他们墨家之所以愿意辅佐秦国，不正是盼着有朝一日能结束乱世，实现天下一统吗？太子所言并无不当之处。
见对方认同，太子扶苏微微一笑，双手一摊，语气轻松地说道：“既然如此，那还请季师亲自去游说六国，劝其尽数归附秦国吧！”
相里季顿时瞠目结舌——让自己去说服六国投降秦国？
这怎么可能办得到？
他是相里氏一脉的墨者，承袭的是墨子留下的机关巧术与匠作之法，而非擅长辩说游说的相夫氏一派。
就算真是相夫氏那些精通言辞机变的墨者，在这件事上也绝难成行。
退一步讲，哪怕墨子本人重生于世，亲赴各国陈说利害，恐怕也无法令六国甘愿放下权柄、俯首称臣。
若真有这般力量，当年墨子在世之时，早该促成某国一统，使天下免于刀兵之苦了。
望着满脸惊愕的相里季，太子扶苏温和问道：“季师觉得此事不可行么？”
相里季苦笑摇头：“如此大事，臣实难胜任。”
太子轻笑一声：“可孤方才所说的，难道不是终结战乱的良策吗？”
“既然是良策，为何又无法施行呢？”
相里季只得解释道：“殿下所言确为息兵止战之道。”
“但各诸侯国自有其志，长久以来称王称霸，惯于独断专行，又岂肯轻易放弃王位与权势，甘心臣服于人？”
“更何况，列国之间征战百年，积怨甚深，即便谈不上血海深仇，彼此猜忌戒备也早已根深蒂固。”
“想要让他们抛开宿怨，齐齐归顺秦国，谈何容易？”
“再说，纵使君主有意降秦，国内卿大夫与贵族阶层也必强烈反对。”
“要让君王与权贵一同舍弃身份地位、宗庙社稷而屈膝投降，恐怕比登天还要艰难。”
“因此，殿下所提之策虽理论上可行，能止干戈于一旦，但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实现。”
话音未落，相里季忽然顿住，眼神微动，似有所悟。
太子扶苏见他神情变化，便知其已领会深意，于是继续说道：“正如孤方才设想的归顺之策一般。”
“只要六国肯放下武器，主动归秦，天下战乱便可即刻平息，百姓亦得安生。”
“可这样的设想，现实吗？”
“显然不能！”
“孤以为，无人能做到这一点。”
“同样的道理，墨家先师所倡‘兼爱’之说，倘若世人皆能奉行，人人相亲互敬，不相攻伐，天下自然太平。”
“可问题在于，墨家能否真正让全天下的人都践行‘兼爱’，做到彼此仁爱、永不争斗？”
“孤认为，这也是无法实现的。”
“这就如同昔日崩坏的周礼——倘若今日所有诸侯都能重新恪守旧制，尊王敬礼，秩序井然。”
“那么这个纷扰动荡的世道，同样也能重回安宁。”
“可如今，又有谁能迫使列国重拾周礼、恢复旧纲？”
“孤相信，没有人做得到。”
“由此观之，墨家所推崇的‘兼爱’，与儒家所向往的‘复礼’，本质上并无二致。”
“这两种学说，本质上都设想了一种理想状态：只要所有人切实遵循墨家或儒家所倡导的行为准则，便能使天下重归安宁与秩序。”
“然而，如何让芸芸众生真正普遍地践行这些准则，无论是墨家的墨子，还是儒家的孔子、孟子，皆未能提出切实可行的路径。”
“或者说，他们本就无法给出这样的办法。”
“毕竟，倘若墨子真有手段令世人皆行兼爱，或孔孟真能使人尽数复归周礼，”
“那天下早该在墨子手中实现大同，或于孔孟之世重现西周旧制。”
“正因墨子终生未能推行兼爱，孔子、孟子亦始终未能复兴周礼，”
“这才从反面说明——他们所提倡的理念，或许终究只是理想中的图景，难以落地成真。”
“至少，在如今这个乱世之中，这类主张尚不具备现实根基。”
说到此处，太子扶苏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在孤看来，墨家墨子所言的‘兼爱’，恰如镜中之花、水底之月。”
“花与月确然存在，可谁又能伸手摘得镜中之影？谁能把捉水中倒映的清辉？”
“看得见却够不着，说得明却走不到，这恐怕正是对‘兼爱’最贴切的写照。”
“这也正是孤先前为何说，其立意虽善，却未必可行。”
相里季听罢，默然无语。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甚至也找不出有力的理由去反驳。
因为太子所言的确属实：墨家确实构想了一个使天下重归和谐的蓝图，可这张图上缺了通往现实的桥梁。
换而言之，要让普天之下每一个人都做到“兼爱”，近乎痴人说梦。
相较之下，相里季内心其实更倾向认为，借助秦国之力完成一统，进而平定天下、建立秩序，才是更为现实的道路。
毕竟，这条路是有迹可循的。
只要秦王嬴政与太子扶苏父子安然在位，终有一日，六国必将归于一统，此乃大势所趋，几乎可以断言。
尽管心中已无反驳之意，但太子扶苏仍未住口：“还有一点——墨家墨子所倡的‘兼爱’，本身便有一个极难逾越的门槛。”
“那就是，它对人性的要求实在太高。”
刚从“兼爱不可行”的思索中回神的相里季闻言一怔，面上浮现出不解之色：“殿下此话怎讲？”
扶苏指尖轻叩案几，徐徐道来：“此前提过，墨子所言‘兼爱’，讲究的是视人之国如己国，视人之家如己家，视人之身如己身。”
“说得直白些，便是以护己之心护他人之国，以待亲之情感陌生人之亲，以珍视己命之态珍重他人之命。”
“这是一种彻底破除界限的爱——不分贵贱、不论亲疏、不计远近、超越宗族与地域的大爱。”
“而能达到如此境界者，在孤眼中，已是圣贤之流。”
“墨家墨子本人，或许正是这样一位超凡脱俗的圣者。”
“但他希望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等于是在要求天下百姓皆成圣人。”
“可这，是凡夫俗子所能企及的吗？”
“世间出一个墨子，并非不可能；出百个千个，或也有万一之机。”
“但要让亿兆黎民皆成墨子，则无异于妄想。”
“毕竟，世人大多不过是常人，而非圣贤。”
“若以圣人的标准去苛求凡人，未免太过严苛了。”
“再说，墨家所提倡的兼爱之道，真就合乎情理吗？”
“举个例子，父王与秦国抚养孤至今已有七年。”
“这七年来，是父王为孤添衣御寒，是秦国供孤饭食果腹，才让孤得以平安长大，活到今日。”
“这份养育之恩，深厚难言，刻骨铭心。”
“可其余六国，对孤又曾有过什么恩义呢？”
“不仅毫无恩情可言，反倒世代积怨，兵戈相向。”
“如此情形之下，若孤仍将那六国与父王、秦国同等看待，岂非辜负了父王的养育之恩？”
“将来又有何颜面立于父王之前，面对这片土地上的子民？”
“即便那六国不曾与秦结仇，仅仅只是陌路之邦。”
“可他们未曾养孤一日，而父王与秦国却抚孤经年。”
“倘若孤仍要将二者一视同仁，不加分别……”
“那么，这对父王和秦国而言，真的公平吗？合乎人心吗？”
“孤并非墨子那般超然物外、大公无私的至德之人，故而孤以为——此举实属不公，亦不合理。”
“谁待孤以诚，孤便还之以义；谁漠然视孤，孤亦不必强求亲近；若有谁暗中加害于孤，孤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在孤看来，这才算是真正的人之常情，也是最真实的是非公道！”
“荒谬绝伦！”
“我儒家所尊周礼，乃天下正道，岂能与那墨家所谓‘兼爱’混为一谈！”
“当年若列国之中有明君肯采纳儒术，重兴周礼，复行井田，广施仁政——”
“何至于山河破碎，社稷倾覆？又怎会落得被秦吞并的下场！”
“如今周礼不行，并非其不可行，而是尚未遇得其主！”
“只要有一贤君愿全然信纳儒家治世之策，则天下可安，盛世可复，重现文武周公之治，未必不能！”
“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不通经义，竟敢妄议周礼，简直是狂妄无知！”
“不过七岁稚子，懂些什么大道纲常！”
“纯粹是胡言乱语，不知轻重！”
“哼！天幕上那位秦王立此子为储，恐怕是看走了眼！”
……
此刻，在淳于越府中，一群儒家博士与学子已被天幕中太子扶苏的一席话激得怒火中烧，纷纷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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