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那缕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尚未理清，后厨方向传来的争吵声便打断了季知棠的思绪。宴席已近尾声，大部分宾客酒足饭饱，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话别闲聊，这突兀的争执声在渐歇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刺耳。
作为徐阿妹的至交好友，季知棠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她与同桌女眷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起身朝后厨走去。越靠近，那争吵声便越清晰，一个粗嘎嚣张的男声正拔高了音量呵斥着什么。
她掀开厨房那半旧的蓝布门帘，只见灶台旁，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着另一人鼻子骂。季知棠定睛一看，那胖子不是别人，正是醉仙楼的刘大厨刘三！
而那个被他指着，手里还攥着锅铲，脸色涨红、眼眶泛红，想反驳却又不敢，只低声下气哀求着的年轻厨子，赫然便是之前秋游归来时，在醉仙楼见过的那个被刁难的学徒——陈金！
“好你个陈金！翅膀硬了是吧？敢背着师傅出来接私活？啊？！”刘三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蛮横，“把这宴席的钱拿出来！这事儿就算完！”
陈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满是绝望：“师傅！师傅我求求您，高抬贵手！我娘……我娘她病得厉害，郎中说再不用好药就……就熬不过这个月了！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才接了这趟活，就指着这点钱救命啊师傅！”
他磕着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你娘病了关我屁事！”刘三嗤笑一声，三角眼里全是冷蔑，“你既拜我为师，就得守着师徒的本分！学徒期间，你生是我醉仙楼的人，死是我醉仙楼的鬼！所有工钱、外快，哪怕是一个铜板，都得给我上缴！这是规矩！”
“行规……行规……”陈金抬起头，脸上泪水混着灶台的灰烬，狼狈不堪，他哽咽着控诉，“师傅，我当学徒这些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非但一个子儿的工钱没见着，逢年过节还得想方设法凑钱孝敬您……我娘病成这样，我连给她抓副好药的钱都拿不出……这行规，是要逼死我们母子吗？！”
“少在这儿跟我哭穷卖惨！”刘三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要赶走苍蝇，“我这是按师徒名分管教徒弟，天经地义！别说这些没用的，赶紧把钱交出来！”
陈金被他这毫无怜悯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声音嘶哑地喊道：“那……那我不认你这个师傅了！我退出师门！这总行了吧！”
“退出师门？”刘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冷笑，“你敢？！师门是你想退就能退的？你今日敢踏出醉仙楼一步，我明日就能在食饭行中告你一个欺师灭祖、背信弃义之罪！陈金啊陈金，到时候，我看这鄞县，不，是整个明州府，所有酒楼、食肆，谁敢用一个坏了行规、背弃师门的厨子！就你这小身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时候去码头扛沙包都没人要你！我看你和你那病痨鬼老娘，一起喝西北风去吧！”
又是这一招！用行规和前途死死拿捏！陈金上一次就是被这招逼得屈服，这一次，眼看母亲的救命钱也要被夺走，他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刘三，“你……你你……”了半天，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我敢用。”
一个清晰、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突然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凝滞绝望的气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季知棠不知何时已站在厨房门口，脸上依旧带着那抹常见的浅笑，眼神却清亮而坚定。
刘三扭头一看，见是季知棠，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假笑，眼神却带着警告：“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地锅鸡的季娘子吗？怎么，生意做大了，手也伸得长了？我劝你啊，别多管闲事，这浑水，可不是你能淌的！”
季知棠仿佛没听到他话里的威胁，步履从容地走上前，目光掠过满脸泪痕、惊愕看着她的陈金，直接对刘三道：“刘大厨，你用师傅的身份如此压榨学徒，甚至不顾他人父母性命，这般行径，我看不下去。”
她转而看向陈金，语气果断，“陈金，你与醉仙楼、与刘大厨之间的师徒情分既已尽，该了结的便了结清楚。之后，来我季家。”
刘三见季知棠完全不吃他那一套，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恫吓：“季娘子，你可想清楚了？为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学徒，得罪我，值得吗？你可知道我叔父是谁？”
季知棠闻言，倒是真的生出几分好奇。她未婚夫周彦辰乃是鄞县知县，一县之首，在这鄞县地界上，还有谁的身份能比父母官更大，让他刘三如此有恃无恐？
她微微歪头，脸上笑容不变，语气甚至带着点天真：“哦？是谁？我还真想知道？”
一旁的陈金脸色发白，小声急促地提醒季知棠：“季……季娘子，他叔父是……是咱们食饭行的行首……”
食饭行？季知棠心中了然。
南宋时期，百业皆有行会，餐饮业也不例外，无论是开酒楼还是摆食摊，大多需加入食饭行方能合法经营。
行会的首领被称为“行首”，在行业内颇具威望，负责协调行内事务，传达官府政令，甚至能影响新店能否顺利开设。她名下所有铺子开业前，都按规矩办理过相关手续，对此自是了解。
“原来是食饭行行首的侄儿。不过……”季知棠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敬畏，她看着刘三，清晰地说道，“但那又如何？我并未打算让陈金入我季家名下任何一间铺子担任厨职。”
刘三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季知棠会这么说，他下意识反问：“你不让他当厨子，那你费这么大劲捞他出去干什么？他除了在厨房打杂，还能会什么？”
“这就不劳刘大厨费心了。”季知棠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在因这转折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陈金身上，语气郑重，带着明确的邀请，“陈金，我季知棠，正式邀请你加入。每日工钱一百文，年底视情况发放两到三个月的工钱作为奖金。你来是不来？”
陈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每日一百文！还有年底奖金！这待遇，比他梦想中出师后能拿到的工钱还要高！
更重要的是，季掌柜明知他可能面临的行业封杀，却依然愿意给他一条生路！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生怕这救命稻草消失，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哽咽：
“来！我来！多谢季掌柜！多谢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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