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说家”那番关于“演说之力”的惊世骇俗的论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歌剧院内激起了无声却深远的涟漪。他最后的鞠躬谢幕,没有迎来掌声,只换来了更深沉、更复杂的死寂。那是一种被某种赤裸真相震慑后、混合着惊悸、反思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沉默。台下那一片片暗黄色的身影,如同风干的麦穗,在无形的压力下微微低伏,许多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目光,不再带有最初的轻蔑与质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审视,甚至是……重新评估。
在这片几乎要凝固的寂静中,一直静立旁观的“导演”,缓缓迈步上前。他的黑色军靴踏在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心跳的节拍上。他走到舞台最前沿,与“演说家”并肩而立,却给人一种他才是这片空间绝对核心的感觉。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拥有魔力般,瞬间吸引了所有残余的、飘忽的注意力。
“咳,嗯。”他面向台下那片黄色的海洋,兜帽下的目光(如果存在的话)缓缓扫过每一个身影,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那么……在座的各位艺术家同僚们,对于这位新加入的‘演说家’……还有其他的问题,或者……不同的见解吗?”
台下,鸦雀无声。
之前的窃窃私语、不满的低哼、乃至压抑的怒意,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沉默,在此刻成为了最明确的答案——一种默认,一种暂时性的认可,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对未知力量的忌惮。他们或许依旧不认为“演说”能与他们传承悠久的“艺术”平起平坐,但至少,他们不再敢轻易否定这个新人所能带来的、某种难以预估的“影响力”。
导演似乎对这片沉默十分满意。他微微颔首,笼罩在阴影中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语气也随之变得高昂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布道般的热情:
“很好。看来……诸位已经初步领略了‘演说’这门新兴艺术的……独特魅力与潜在力量。艺术的殿堂,本就应海纳百川,兼容并蓄。我很欣慰,能看到又一位追寻极致表达的同行者,找到了属于他的道路,并获得了暂时的……认可。”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情感,然后张开双臂,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极具煽动性的、仿佛要穿透剧院穹顶的狂热:
“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诸位!我希望……不,我坚信!在不久的将来,在座的每一位,都能在各自选择的艺术道路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用你们的画笔,勾勒真实的疯狂!用你们的音符,谱写无序的乐章!用你们的表演,诠释存在的荒诞!用你们的……演说,点燃灵魂的烈火!”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剧院中回荡,产生一种奇异的共鸣,敲击着每个黄袍下的心灵:
“让我们携手,将这个世界……彻底改造!将它从一个庸俗、麻木、充满虚伪秩序的牢笼,变成一个……只属于‘艺术’的、永恒狂欢的乐园!一个唯有美、唯有真实、唯有极致表达才能生存的……新世界!”
这番充满诱惑与野心的宣言,如同投入干柴的烈火,瞬间点燃了台下许多“艺术家”眼中压抑的狂热!尽管他们依旧沉默,但那种蠢蠢欲动的、仿佛即将挣脱束缚的气息,却如同实质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甚至能听到一些粗重的呼吸声和袍角无意识摩擦的“沙沙”声。
导演恰到好处地抬起双手,掌心向下,做了一个温和下压的动作。那无形的狂热浪潮,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抚平,迅速平息下去,重新回归于一种克制的、却更加危险的寂静。
“好了,激动人心的愿景,需要脚踏实地去实现。”导演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今日的集会,就到此为止。诸位,请回到你们各自的‘画布’与‘舞台’上去吧。用你们的作品,去践行我们的理想,去拓宽艺术的边界。”
他略微侧过头,目光似乎落在了台下某个特定的角落,补充道:“‘园丁’先生,请留步片刻。”
听到指令,台下那片黄色的身影开始如同退潮般,井然有序地、悄无声息地起身,然后沿着不同的通道,缓缓向剧院出口流去。他们没有交谈,没有停留,如同执行程序的精密机械,很快便消散在舞台四周深沉的黑暗与各个出口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偌大的歌剧院内,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舞台上并肩而立的导演与演说家,以及……在舞台正前方,最靠近乐池的第一排观众席中央,一个始终未曾移动过的、佝偻着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与其他人类似、但颜色似乎更加深沉、甚至带着些许污渍痕迹的黄袍的老者。他坐在那里,仿佛已经与身下那张破烂的猩红座椅融为一体。他的背驼得很厉害,几乎弯成了一个问号,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袍子里,显得异常瘦小和脆弱。
导演看着台下的人群散尽,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下舞台的台阶。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走向那位被称为“园丁”的老者时,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权威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谨慎,甚至是隐约的敬意。
他走到老者座位前的过道上,并没有居高临下,而是随意地、姿态优雅地靠在了前排的椅背上,微微俯身,使得自己的视线能与坐着的老人大致持平。他的声音也放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询问工作进展般的、恰到好处的客气:
“园丁先生,打扰您的静修了。不知……您一直在潜心培育的那个名为‘绿洲’的……宏大艺术作品,目前的进展……如何了?”他将“绿洲”和“艺术作品”这两个词咬得稍重,仿佛在强调其非同寻常的意义。
那被称为“园丁”的老者,似乎过了好几秒钟,才极其缓慢地、颤巍巍地抬起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兜帽下,露出一双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瞳孔的、如同蒙着厚厚白翳的眼睛。那眼神空洞、麻木,仿佛看透了无尽的光阴与死亡。他用一种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带着浓重岁月沧桑感的嗓音,慢吞吞地、有气无力地反问道:
“呵……导演阁下,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关心老朽这点……摆弄泥土的微末伎俩了?”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自然带着一种资深者面对后辈的疏离感。“那个……小玩意儿,差不多……快要完成最后的‘修剪’了。怎么?导演有兴趣……去看看老朽这……或许是最后的‘艺术’吗?”
导演闻言,笼罩在兜帽阴影下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立刻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能被称之为“荣幸”的情绪:“若能有机会提前欣赏到园丁先生的收官之作,那自然是……莫大的荣幸。我非常期待。”
老者没有再说话,只是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叹息般的鼻音。然后,他开始尝试用那双枯瘦得如同鹰爪、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支撑着身体,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从座椅上站起来。这个过程无比迟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轻响,仿佛一具即将散架的古老木偶。
令人意外的是,一向给人以冷漠疏离、高高在上之感的“导演”,此刻却主动上前一步,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轻轻搀扶住了老者颤抖的手臂。他的动作自然而恭敬,仿佛在搀扶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没有丝毫不耐烦。
老者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并没有表示谢意,只是借着导演的力道,终于完全站直了身体——尽管依旧佝偻。他站稳后,导演便适时地松开了手,但依旧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搀扶的距离。
接着,老者开始迈步。他的步伐极其缓慢、蹒跚,每一步都仿佛在泥沼中艰难跋涉,脚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他朝着舞台后方、那片被厚重帷幕和更深沉的黑暗所笼罩的区域走去。
导演则安静地跟在他身侧后半步的位置,步伐调整得与老者完全同步,没有丝毫催促的意思。两人的身影,一高一矮,一挺拔一佝偻,在空旷死寂的剧院中缓缓移动,构成一幅诡异而充满仪式感的画面。仿佛一位国王,在引导一位守护着最终秘密的古老先知,走向圣地。
这段并不算长的路,他们走了很久。最终,在舞台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通常用于堆放杂物的角落,老者停了下来。面前,是一扇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看起来异常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铸铁大门。门板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深深腐蚀痕迹和斑驳的暗红色铁锈,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金属腥气和陈腐味道。
导演在门前一步之遥处停下脚步,静静地等待着。
老者颤巍巍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的手,伸进宽大的黄袍内侧,摸索着。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寻找一件极其珍贵又极其危险的物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袍子深处,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竟然是一把钥匙。一把造型极其古朴、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粗糙的黄铜钥匙。钥匙柄是简单的环形,钥匙齿已经有些磨损,表面布满了墨绿色的铜锈,看起来年代久远,与这个充满诡异现代艺术气息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更像是什么中世纪地牢的遗物。
老者用颤抖的手指,费力地将钥匙对准了铁门上那个同样古老、布满锈迹的锁孔。尝试了几次,才终于将钥匙插了进去。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开始转动钥匙。
“嘎吱——吱呀呀——”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金属在痛苦呻吟的刺耳摩擦声响起,在寂静的通道中回荡,格外瘆人。锁芯似乎锈死了,转动得异常艰难。
终于,在一声沉重的“咔哒”声后,锁被打开了。
老者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门轴发出更加响亮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嘎吱”声。一道缝隙,逐渐扩大。
一股浓郁的、带着泥土腥气、植物腐烂甜香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生机勃勃却又死气沉沉的怪异气息,混合着温润潮湿的水汽,从门缝中扑面而来!
导演的目光,透过逐渐扩大的门缝,投向门后的世界。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见多识广、心硬如铁的“导演”,兜帽下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阴暗仓库或秘密通道,而是一个……空间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室内温室!
强烈的、模拟日光的人造光源从高处洒下,照亮了满眼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绿色!各种奇形怪状、枝叶肥厚、色彩鲜艳到近乎诡异的植物,密密麻麻地生长着,攀爬在支架上,垂挂下来,形成一片茂密得几乎无法透气的热带雨林景象。空气中温度明显高于外面,湿度极大,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水雾在光线中飘荡。乍一看去,这仿佛是一个与外面破败剧院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生命活力的、宁静而温馨的世外“绿洲”。
然而,就在导演的目光准备仔细审视这看似和谐的景象时——
“嗖”地一下,一只灰褐色的小东西,似乎是被突然打开的门惊吓到,从门外的阴影处猛地窜出,慌不择路地冲进了那片“绿洲”之中!
那是一只城市里常见的老鼠。
就在它的爪子刚刚触及温室内部那看似松软肥沃的土壤的一刹那——
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只老鼠奔跑的动作瞬间僵直!它那灰色的皮毛,在百分之一秒内,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光泽,变得黯淡、干枯,然后……转化成了某种类似树皮或干草的质地!它的身体形态也被固定在了奔跑的姿势,但迅速萎缩、硬化!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从它接触土壤的爪尖开始,翠绿的、如同嫩芽般的物质疯狂地生长出来,迅速蔓延至它的全身!
短短两三秒之内,一只活生生的老鼠,就在导演的眼前,彻底“变成”了一尊……造型诡异、栩栩如生、甚至带着奔跑动态感的、由植物和干枯鼠尸融合而成的……“盆栽”!静静地“摆放”在了葱翠的植物之间!
导演的目光骤然收缩!他不再被表面的“生机”所迷惑,凝神向温室内细看而去!
这一看,顿时让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只见那看似郁郁葱葱、和谐美好的“绿洲”之下,隐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真相!每一棵形态奇特的、长势“良好”的植物根部,仔细看去,都能隐约看到被粗壮根须紧紧缠绕、甚至部分已经同化了的……干枯扭曲的动物乃至……类似人形的尸骸!这些尸骸无一例外,都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命力的灰绿色,与周围生机勃勃的植物形成了极其诡异、极其恐怖的对比!土壤的颜色也暗沉得发黑,仿佛浸透了无数生命的腐朽汁液!
这哪里是什么生命绿洲?这分明是一个利用生命作为养料、培育诡异植物的、披着美丽外衣的……巨型坟墓!一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活体”乱葬岗!
“吱呀——”
一声轻响,将导演从震惊中拉回现实。是“园丁”老者,缓缓地将铁门重新关上了,隔绝了那片致命的“绿洲”。他转过身,抬起那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浑浊的眼睛看向导演,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却让人不寒而栗的、混合着满意与疲惫的诡异笑容:
“那么……导演阁下,觉得老朽这最后的‘艺术作品’……‘绿洲’……如何?还……入得了您的眼吗?”
导演沉默了片刻。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组织内最古老、也最神秘的存在。几秒钟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却带上了一丝此前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近乎敬畏的凝重:
“令人……叹为观止。不仅仅是‘恐怖’……更是一种……将‘生’与‘死’、‘美’与‘怖’扭曲融合到极致的……‘和谐’。其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的……‘传播’与‘同化’之力,堪称……完美的‘艺术’表达。真不愧是……我们黄衣弄臣中,资历最深厚、技艺最……登峰造极的艺术家。园丁先生,我……深感钦佩。”
他的话语,在这条空旷、死寂的通道中缓缓回荡,为这片隐藏在破败剧院深处的终极恐怖,落下了一个充满敬畏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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