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大壮赤裸着上身，左臂靠近肩膀的位置被子弹犁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虽然已经用缴获的磺胺粉和干净绷带做了紧急处理，但鲜血依旧不断渗出，将他身下的干草染红了一片。他紧咬着牙关，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却硬是没哼出一声。
黑娃蹲在旁边，用一块湿布小心地擦拭着大壮额头和胸膛的汗水，眼神里满是懊悔和自责。刚才的伏击战中，正是因为他在撤退时稍微慢了一瞬，被一个反应过来的鬼子兵瞄准，若不是大壮关键时刻推了他一把，用自己的胳膊挡住了那颗子弹，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他了。
山猴子则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根枯草，不敢看王二娃的眼睛。伏击虽然成功，炸毁了两辆运输车，缴获了小部分药品，但大壮的重伤，让这场胜利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王二娃站在山洞中央，背对着篝火，身影在石壁上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他没有看大壮的伤口，也没有责备任何人。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几箱刚刚缴获、还带着硝烟痕迹的药品上。
“清点完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情绪。
“……清点完了。”山猴子声音干涩地回答，“缴获……缴获盘尼西林三盒，磺胺粉五包，还有……还有一些止血绷带和手术器械。大部分……大部分都跟着车炸毁了。”
盘尼西林，磺胺粉。在这个年代，这些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救命药。每一支，每一包，都可能意味着一个重伤员能够活下来，一个战斗单位能够保持战斗力。
王二娃缓缓转过身，他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半明半暗。他走到大壮身边，蹲下身，伸手轻轻按了按大壮完好的右肩。
“撑住。”他只说了两个字。
大壮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嗯”字，眼神里充满了对王二娃的信任。
王二娃站起身，走到那几箱药品前，打开其中一个木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印着外文的玻璃药瓶。他拿起一小盒盘尼西林，冰冷的玻璃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知道这一小盒药，在咱们根据地，能换多少粮食吗？”王二娃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山猴子和黑娃茫然地抬起头。
“能换一个村的老百姓，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够一个连队吃三天的口粮。”王二娃的目光扫过他们，“或者，能换回一个像大壮这样的老兵，一条命。”
山洞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大壮粗重的喘息。
“我们打鬼子，是为了什么？”王二娃继续问，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不仅仅是为了把他们赶出去。更是为了守住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个像大壮一样的人，能活下去，能看着这片天，重新变蓝。”
他举起那盒盘尼西林，冰冷的玻璃在火光下反射着微光。
“今天，我们用大壮的血，换来了这几盒药。值吗？”
山猴子的眼圈瞬间红了，他猛地抬起头，嘶声道：“不值！大壮哥的命，比这些药金贵！”
“对！不值！”黑娃也低吼着，拳头攥得发白。
“那为什么还要去打？为什么还要去拼命？”王二娃的目光如同利剑，直视着他们，“因为如果我们不去打，不去抢，鬼子就会用这些药，去救他们受伤的屠夫，然后用更多装满子弹的枪，来杀我们的人，占我们的地！到时候，流的血，会比今天多十倍，百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冰冷的怒意：“打仗，就是要死人的！今天可能是大壮，明天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们任何一个！害怕吗？后悔吗？”
“不害怕！”
“不后悔！”
山猴子和黑娃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那就把今天流的血，给我记清楚了！”王二娃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石交击，“记在这本血账簿上！一笔一笔，都记清楚了！大壮的血，不能白流！那些牺牲的兄弟的血，更不能白流！”
他走到山猴子面前，将手中那盒盘尼西林重重拍在他手里：“拿着！这是大壮用命换来的！也是你们将来，要从鬼子手里，十倍、百倍讨回来的凭据！”
山猴子双手颤抖地接过那盒冰冷的药，感觉重若千钧。他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咸腥的血味。
王二娃不再多言，转身走到大壮身边，开始亲自检查他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仿佛刚才那番如同风暴般的训诫从未发生过。
山洞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因为恐惧和自责，而是因为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的东西。
那本无形的“血色账簿”，从这一刻起，深深地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上面记录着牺牲，记录着伤痛，更记录着无法磨灭的仇恨，和必须用敌人鲜血才能洗刷的责任。
雏鹰的翅膀在第一次独立飞行中折损，痛楚深入骨髓。但这痛楚，也让他们更加清晰地看清了脚下的路，和前方必须跨越的血色山河。
王二娃包扎好大壮的伤口，替他盖好唯一的棉被，然后走到洞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他知道，经此一役，这支小队才算真正经历了战火的淬炼。他们失去了铁蛋那样的坚实屏障，付出了血的代价，但也因此褪去了最后的稚嫩，开始真正理解战争的残酷与使命的重量。
前方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但他相信，这些记下了血账的雏鹰，终将浴血重生，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令敌人胆寒的……真正猎鹰。
夜色如墨，星光黯淡。
“山鹰”的巢穴里，血账已记，只待利爪再次磨砺，指向下一个，必须偿还血债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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