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渭州西门的青石板路,发出的“咯噔”声,是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血火洗礼的城池,最后的告别。
天光熹微,晨雾尚未散尽,街道两旁的屋檐下,已经有早起的百姓探出头来,目光复杂地目送着这支不起眼的车队。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场烧了半宿的大火,和刺史府里传出的惨叫,都随着这支车队的离去,而被暂时画上了一个句点。
车队的核心,是一辆异常沉重的四轮马车。
它没有高官显贵车驾的华丽装饰,通体刷着不起眼的黑漆,车厢的木板厚得异乎寻常。
车窗的位置,被两块交叉的铁条封死。拉车的,是四匹最健壮的河西挽马,但它们的步伐依旧显得有些吃力。
崔器骑马走在车驾旁,身上换了一件普通的圆领袍衫,腰间的御史鱼袋被一块布巾巧妙地遮挡了起来。
他面沉如水,目光一直看着前方,仿佛在计算着从这里到凉州的每一步路。
石破金则带着十余名精锐斥候,呈一个松散的扇形,散布在车队前方半里之外。
他们的动作,已经完全脱离了府兵操典的范畴,更像是草原上追踪猎物的狼群。
三百名昭武军锐士,则化整为零,扮作三支互不相干的商队,与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互为犄角。
这是一场沉默的行军。
没有人交谈,只有马蹄声、车轮声,以及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
出了渭州,便是陇右道。
地势开始急剧变化。渭水河谷的丰腴与湿润,在他们身后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干燥的风,和越来越稀疏的植被。道路两旁的夯土墩台——大唐最基础的军事警戒设施——开始变得密集起来。
行至第三日午后,天地间最后一丝绿色也消失了。
他们进入了一片真正的戈壁。
“崔御史。”石破金不知何时,已从前方斥候阵中脱离,策马来到崔器身边。他的脸,被风沙吹得有些皴裂。
“讲。”崔器目不斜视。
“风不对。”石破金的用词极为精炼。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沾了点唾沫,迎风一测,
“风是从西北方来的,带着沙子,越来越沉。天边那条黄线,不是云。”
崔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地平线的尽头,一道浑浊的黄线正在缓缓升起,像是大地长出了一道丑陋的疤痕。
“黑沙暴。”崔器吐出三个字,这是陇右道的行旅者们最畏惧的名词。
“半个时辰之内,就会到。”石破金给出了精准的判断,“全速前进五里,有一处废弃的烽燧,可以暂避。”
“传令。”崔器没有丝毫犹豫。
号角声没有响起,取而代代的是三声短促的鸟鸣。这是斥候之间的暗号。
整个车队的速度瞬间提升。马蹄扬起的烟尘,很快就被身后那道不断逼近、不断扩大的黄线所吞没。
那座废弃的烽燧,比想象中更为破败。夯土的墙体被风沙侵蚀得千疮百孔,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
车队在烽燧的背风处停下。士兵们动作娴熟地给马匹戴上眼罩和口套,用厚重的毡布将那辆核心的马车裹得严严实实,然后迅速解下身上的皮囊和干粮,围坐在残破的墙垣下,等待着天威的降临。
风声,开始变得尖利。
起初,像是女鬼的啜泣,在耳边萦绕。很快,就变成了万千头饿狼的咆哮,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黄沙遮天蔽日。
白昼,在瞬间变成了昏黄的黑夜。拳头大的石子被狂风卷起,狠狠地砸在烽燧的残壁上,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闷响。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将头埋在臂弯里,沉默地对抗着这股来自天地的暴力。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歇。
当崔器抬起头时,发现眼前的地貌,已经完全变了样。原本平坦的戈壁,多出了几座起伏的沙丘。而他们栖身的这座烽燧,有一半已经被黄沙所掩埋。
“清点人数,检查马匹和物资。”崔器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土,下达了风暴后的第一道命令。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警戒的斥候,从不远处的一座新沙丘上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情。
“崔御史!石将军!你们来看!”
崔器和石破金对视一眼,立刻跟了过去。
那座沙丘的背风面,被狂风刮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沙层之下,露出了一角不属于这片土地的颜色。
那是一面织着繁复花纹的锦旗,蓝色的底子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奇异的徽记——一头生着双翼的骆驼。
“双翼驼徽……”崔器喃喃自语,“是粟特安家的商队。”
石破金没有说话,只是拔出横刀,开始用刀鞘挖掘。两名士兵也立刻上前,用工兵铲辅助。
随着黄沙被不断刨开,一幅惨烈的景象,呈现在众人面前。
七八具尸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被埋在沙下。他们不是唐人,高鼻深目,穿着粟特人的服饰。在他们身边,散落着倾覆的货车和死去的骆驼。
崔器蹲下身,开始仔细检查一具尸体。
他的动作,不像一个文官,倒像一个大理寺经验丰富的仵作。他先是检查了死者的眼耳口鼻,确定没有沙土堵塞——这意味着他们死于沙暴之前。
然后,他的手指,划过了死者颈部一道细微的血痕。
“一刀毙命。”崔器的声音很冷,“切口平滑,从左至右,深度一致。是军中高手所为,用的,是制式横刀。”
石破金正在检查另一具尸体,闻言沉声道:“这边也一样。没有反抗的痕迹,甚至……没有挣扎。这些人,像是在睡梦中,被人割断了喉咙。”
崔器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现场。
那些本应装满贵重货物的箱子,大多完好无损,封口的火漆都还在。
“不是为财。”他做出了判断。
“灭口。”石破金的结论更为直接。
就在这时,一名正在清理骆驼尸体的士兵,发出了一声低呼。
“将军,这里……这里还有个活的!”
众人立刻围了过去。
在一头死去的骆驼身下,压着一个商队护卫。他的一条腿被骆驼的身体死死压住,已经血肉模糊,但胸口,还有着极其微弱的起伏。
他被迅速地抬了出来,一口清水灌进了他干裂的嘴唇。
那护卫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但当他看到崔器等人的装束时,回光返照般地爆发出了一丝神采。
“……兵……是兵……”他用含混不清的粟特语,夹杂着几个生硬的汉话词汇,嘶哑地说道。
崔器立刻让人取来纸笔,蹲在他身边:“哪里的兵?”
护卫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一口涌上来的血沫堵住了。
“……凉州……凉州的兵……都病了……”
“病了?”崔器追问,“什么病?”
“……疲兵……症……”
护卫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不是凉州,而是他来时的路。
他的手,从怀里滑落,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雕刻着精美花纹的玛瑙戒指。
“……找……找……安……般若……”
头一歪,气绝身亡。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崔器缓缓站起身,拿起那枚尚带着死者体温的玛瑙戒指,沉默地走向那辆被毡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车厢旁,将那枚戒指,轻轻地放在了车窗的铁条上。
车厢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崔器也没有等待回应。他做完这个动作,便转身,对着石破金下令。
“将死者好生掩埋,立石为记。清点现场所有货物,列出清单,封存。”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望向那名护卫临死前注视的方向。
“分出一队斥候,向东,回溯三十里。看看能找到什么。”
命令下达,士兵们立刻开始行动。挖掘、掩埋、清点、记录,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崔器则独自一人,走上那座被风沙侵蚀的烽燧顶端。他从怀中取出水囊,喝了一口,然后拿出舆图,在风中展开。
他的手指,在“渭州”和“凉州”两个点之间,来回滑动。
最终,他的指尖,停在了距离他们现在位置东南方约四十里处的一个小小的标记上。
那是一个驿站的名字。
“安乐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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