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锁落下的回响,在狭小的驿馆房间里盘旋了很久,才不甘地散去。
随之而来的,是死寂。
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混杂着霉味与绝望的死寂。唯一的光源,来自被木板钉死的窗户顶端,那道不足一指宽的缝隙。
天光从那里挤进来,投下一道苍白而无力的光斑,缓慢地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移动。它就像一个天然的日晷,冰冷地计算着他们被囚禁的时间,也计算着哥舒翰的大军,奔向死亡深渊的距离。
崔器颓然地坐在地上,背靠着潮湿的墙壁。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夯土的质感,摸上去一手冰凉的湿意。他手中的纸条,已经被掌心的汗水浸得有些濡湿。
凉州城防舆图。
一套复杂的机械分解图。
“找到它。启动它。”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像是一段来自异域的咒语,充满了荒谬与不解。
“这是什么?”他沙哑地开口,像是在问同伴,又像是在问自己。
安般若没有回答。她正蹲在那道透光的缝隙下,侧着耳朵,像一头警觉的雌豹,捕捉着外界的每一个声音。驿馆之外,是亲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是军官低声交接防务的命令,更远处,是凉州城苏醒时的喧嚣,是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是小贩的叫卖……这些声音,此刻都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哥舒翰的大军,已经出城了。”她轻声说,不带任何感情。马蹄的震动,即便隔着厚厚的院墙,依旧能从大地深处传来,沉闷而持续,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地震。
石破金则在房间里走动,他不像是在踱步,更像是在勘测。他用指关节,一寸一寸地敲击着墙壁和地面。声音有的沉闷,有的略显空洞。他走到房间角落,那里堆着一堆发霉的草料,是给驿馆的马匹准备的。他徒手将草料扒开,露出下面铺设的青砖。他抽出腰间的横刀,用刀柄用力一撬。
“嘎吱——”
一块青砖被撬了起来。下面不是地道,而是坚实的、混合着碎石的夯土层。这条路,走不通。
崔器将那张纸条铺在地上,借着微弱的光,仔细审视。那幅城防舆图画得很潦草,但关键的几条主街、城门、以及坊市的划分都清晰可辨。一个特定的区域,被用更重的笔墨圈了数圈。
“这是……城西北的‘金城坊’。”崔器喃喃自语。他曾任长安县尉,对城市坊市的规划了如指掌。“此坊并无军政要地,多是工匠聚居之所。他圈这里做什么?”
他的目光,随即移到了那幅更复杂的机械图上。
图上画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咬合的齿轮,有复杂的杠杆组,有驱动轮,还有类似钟摆的擒纵机构。每一个零件的旁边,都用极小的字标注着尺寸和材质——“青铜”、“精铁”、“水银配重”。
“这不是军械。”石破金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刻做出了判断。他曾在折冲府的武库待过,对各种床弩、投石车的构造了如指掌。“军械讲究坚固、易用,绝不会有如此精密的结构。这东西,碰一下就得散架。”
“倒像是……”安般若也走了过来,她的眉头紧锁,“宫里太史局的那些玩意儿。浑天仪?还是记里鼓车?”
“不。”崔器断然否定,“浑天仪观星,记里鼓车测距,它们的结构我都见过。这套装置的核心,是利用水力驱动,通过一套极其复杂的擒纵轮系,进行匀速的、持续的动能输出。它的作用,不是观测,也不是测量,而是……”
他的话语顿住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图纸上那个用水银作为配重的核心部件,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是‘计时’!”
他猛地抬起头,将两幅图并列在一起。
“金城坊……水力驱动的精密计时装置……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是‘凉州水衡都尉署’!大唐各州首府,皆设水衡都尉署,掌管全城的水利、沟渠,以及……”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那幅机械图的中央。
“以及为全城报时的‘水钟’!也就是‘刻漏’!”
大唐的城市,依靠钟楼和鼓楼来为全城提供统一的时间标准。而驱动这些钟鼓的,正是一套隐藏在城市地下的、由水力驱动的巨大、精密的刻漏。它就是整座城市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通过遍布全城的报时系统,传达到每一个角落。
顾长生画的,正是凉州城这颗“心脏”的核心结构图!
安般若和石破金瞬间明白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绝望。
“我们知道了它是什么,在哪里。”安般若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苦涩,“可我们被困在这里。金城坊在城西北,这座驿馆在城南,我们隔着整整一座凉州城。我们甚至连这间屋子都出不去,又谈何‘启动’它?”
崔器也沉默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这就像一个死囚,在行刑前一刻,得知了能救自己性命的药方,却发现药方上所有的药材,都远在千里之外。
“吱呀——”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铁锁被打开的声音。
三人立刻警惕地站好。
门被推开一道缝,一只装着两个杂粮胡饼和一壶清水的陶盘,被从门缝里推了进来,然后门又被迅速关上、锁死。整个过程,不超过三息,送饭的守卫甚至没有露面。
这是他们被囚禁后,得到的第一份食物。
胡饼又冷又硬,上面还沾着麦麸的碎屑,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
绝望的情绪,如同房间里的霉味,愈发浓重。
石破金拿起一个胡饼,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在咀嚼自己的愤怒。安般若却蹲下身,没有去看食物,而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送饭的,是同一个人。”她忽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崔器不解。
“脚步声。”安般若闭上眼睛,“左脚落地比右脚重三分,鞋底似乎有一块铁片松了,每次转身都会发出一丝极轻微的刮擦声。从昨天到现在,一共来了三次,都是他。”
她站起身,走到崔器面前,拿起地上的那张纸条。
“顾天师让我们‘启动’它,而不是‘破坏’它。”她的目光落在崔器的脸上,“崔大人,你是官,你懂规矩。这套水衡刻漏,作为全城时间的基准,它的维护和校准,必然也有一套极其严格的规矩,对吗?”
崔器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没错。”他立刻回答,“《大唐六典》规定,各州府水钟,每日午时,必须由水衡都尉署的专职‘司辰官’,利用日晷进行校准,误差不得超过半刻。若有差池,司辰官当受杖责。若因计时不准,延误军情政令,则按律当斩。这是一套……死的制度。”
“一个死的制度,由一个活的人来执行。”安般若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们出不去,但消息,或许可以。”
她看向崔器,声音压得极低:“崔大人,这座驿馆的守卫,是哥舒翰的亲卫,他们只听军令。但是,给他们下达送饭命令的,却是驿馆的驿丞。驿丞,是个官,归兵部职方司管辖。他,要守官场的规矩。”
崔器瞬间懂了。
他一把抓过地上的另一个胡饼,用手指在胡饼背面,飞快地刻画着什么。他刻的不是字,而是一个符号。一个由“日”、“月”二字组成的、外圆内方的复杂徽记。
这是大唐太史局的内部符印,只有负责“司天、司辰、司历”的官员才能认得。
刻完之后,他将胡饼递给安般若。
安般若接过胡饼,又从自己的发髻上,取下了一根毫不起眼的、用作固定的银簪。她将银簪在清水里蘸了蘸,然后用簪尖,在胡饼上那个符号的特定位置,轻轻地点了三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湿痕。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门边,用力拍了拍门。
“水!水不够!”
门外传来守卫不耐烦的呵斥:“等着!下一顿再给!”
“壶漏了!水都漏光了!”安般若用一种近乎撒泼的语气喊道,“渴死我们,哥舒王怪罪下来,你们担待得起吗?!”
门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片刻之后,铁锁再次被打开。
还是那道门缝。一只手伸进来,准备取走空壶。
就在那一刹那,安般若将那个刻着符号、点着水痕的胡饼,连同那支银簪,一起塞了出去。
“壶不要了!换个饼!这个石头一样,硌掉牙了!”
她的动作极快,语气蛮横,像一个被关押久了、无理取闹的女囚。
门外的手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但也许是烦了,也许是不想节外生枝,那只手还是收了回去,连同饼和簪子一起。
门,再次被重重关上。
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与寂静。
崔器和石破金都看着安般若,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安般若靠在门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轻声解释道:
“凉州的地下鬼市,不止有消息,还有‘信差’。有一种信差,专门负责在官府、军营这种戒备森严的地方传递消息。他们往往伪装成伙夫、杂役、甚至是囚犯。”
“那个送饭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安般若摇了摇头,“但我认得他手腕上的一个刺青,那是鬼市‘百信堂’的记号。”
“那饼上的符号和银簪……”
“太史局的符印,是让他知道,这封‘信’,事关重大,关乎天时。而那支银簪,是我在鬼市里的信物,价值三百贯。足以让他把这个饼,送到一个能看懂这个符号的人手里。”安般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赌徒般的疯狂,“至于那三个水痕,是一种最古老的密码。在太史局的规矩里,它代表着……‘三刻’。”
“三刻?”崔器不解。
“对。”安般若的目光,投向那道唯一的光束,“顾天师让我们‘启动’它。但我们没法启动。所以,我们只能让它……停下。”
“在哥舒翰的大军,抵达积石山下之前的……最后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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