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破晓。
彭城南郊的官窑早已废弃了十数年。当年的“龙窑”如一条死去的巨蟒瘫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窑口黑洞洞的像巨蟒张开的嘴吞噬着周围最后的光。
没有风。
空气是凝固的。一股混杂着石灰、陈腐泥土和某种奇异甜腥味的气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口鼻上。
崔器打了一个手势。
不是前冲不是戒备而是“散”。
他身后五十名精锐的鹞离卫如同一群暗夜中捕食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散开。他们三人一组彼此的间距正好是一个标准的弓步冲刺的距离。这种阵型名为“三才散阵”,是北衙禁军用于在复杂地形中清剿刺客的专用阵法。它既能保证索敌范围又能确保任何一人遇袭相邻的两组能在三息之内完成合围。
他们的脚下是特制的软底皂靴。踩在枯枝败叶上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几乎与虫鸣无异。
崔器没有动。
他蹲下身捻起一撮路边的泥土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
土是新的。
带着被反复踩踏后才有的板结质感和一股被碱水浸泡过的涩味。
他的目光越过荒草落在了不远处一排坍塌了一半的工棚。那是当年陶工们居住的地方。按照官府的图册这一片应该早已无人居住。但此刻其中一间工棚的屋顶那用茅草和泥糊成的顶棚上正有一个不起眼的破洞。一缕极淡的几乎与晨雾融为一体的青烟正笔直地升向天空。
烟是直的。
说明窑区之内并无一丝风。这是一个天然的用于隔绝气味与声音的封闭环境。
崔器再次打出手势。
“合。”
五十道身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拢瞬间完成了对那片工棚的合围。没有一道多余的口令没有一声多余的脚步。
一名鹞离卫从背后解下一具小巧的军用手弩。弩臂上刻着三个字“三弓床”。这是军器监专门为内卫打造的破门弩。它能在十步之内悄无声-息地射穿三寸厚的榆木门板。
“吱嘎——”
一声轻响门轴断裂。
门向内倒去。
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墙壁从门内轰然撞出。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鹞离卫喉头一阵耸动几乎当场呕吐出来。饶是他们这些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精锐也从未闻过如此复杂的味道。
那是浓碱水的腐蚀味是血肉被熬煮后的油脂味是骨头被敲开后骨髓暴露在空气中那种独有的腥膻。三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神魂欲呕的全新的气味。
崔器面不改色只皱了皱眉第一个踏了进去。
工棚内没有活人。
只有地狱。
正中央是三口巨大的陶制染缸。这种缸本是用来给布匹上色的。但此刻里面浸泡的不是布而是人。
缸内盛满了浑浊的正在冒着细密气泡的黄褐色液体。一颗颗被剃光了毛发的头颅在液体中载沉载浮。皮肤已经被泡得肿胀发白如同发酵过度的面团。
缸边搭着几个木架。
木架上正晾着一具具刚刚从缸里捞出来的被剥离了所有皮肉的白骨。
骨头上还挂着些许未来得及剔除干净的筋膜。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射着油腻腻的光。
再往里是几张巨大的案板。案板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刮刀骨剪钢刷甚至还有几把造型酷似牙医用来剔牙的骨钩。
几具已经被处理干净的骨骼被分门别类地摆放在地上。左边是码放整齐的腿骨和臂骨。中间是如同柴禾般堆在一起的肋骨。右边则是一堆大小不一的零碎的指骨和椎骨。
这里不是一个屠宰场。
这里是一间工坊。
一间以人为材料的流水线工坊。
“封锁现场。”崔器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清点‘材料’核对城中失踪人口名录。所有工具全部登记在册不许遗漏。”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材料”,最终停留在一堆被废弃的头骨上。
那些头骨的天灵盖都被整齐地锯开了。
“查。”他指着那些头骨只说了一个字。
一名鹞离卫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一颗头骨。他凑近一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头儿……脑子没了。”
所有的头骨都是空的。
崔器没有再看那些令人作呕的场景。他的视线穿过这间“初加工”的工坊投向了更深处。
那条巨大的“龙窑”正在散发着余温。
龙窑依山而建斜斜向上长达十数丈。其结构分为窑头、窑室、窑尾三部分。窑头是火膛负责供热。窑室分段如同龙身用于摆放烧制的器物。窑尾则是烟囱负责排烟。这种设计能让火焰和热气顺着斜坡依次通过每一段窑室充分利用热能,是这个时代最高效的烧瓷技术。
此刻窑头的火已经熄了。但那厚实的窑壁依旧散发着惊人的热量。
“开窑。”崔器下令。
几名卫士用浸湿的麻布包裹住双手合力拉开了窑头侧面那扇用于降温的厚重的铁闸门。
“呼——”
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热浪中没有寻常瓷器出窑时那种泥土与釉料混合的清香。
只有一股焦糊的蛋白质的味道。
崔器挥了挥手驱散眼前的热浪迈步走入了龙窑的第一段窑室。
窑室内整齐地摆放着一个个名为“匣钵”的圆柱形陶器。这是烧制高级瓷器时为了防止器物被窑内烟尘污染而使用的标准保护性容器。
一切看起来都与正常的官窑别无二致。
崔器走到一个匣钵前伸出手猛地掀开了盖子。
里面没有碗没有盘没有瓶。
只有一件东西。
那东西通体呈现出一种象牙般的温润白色。表面光滑甚至带着一丝玉质的光泽。它的形状是一个完美的球体连接着一根半月形的带着凹槽的骨棒。
这是一个关节。
一个尺寸比常人要大上三圈的完美无瑕的髋关节。
“全部打开。”
命令下达所有的匣钵被一一掀开。
里面的东西千奇百怪。
有的是一片片带着轻微弧度边缘被打磨得如同刀锋的“骨片”。
有的是一节节两端被雕刻出精密榫卯结构的“脊椎”。
还有的是一根根中空内壁刻满了细密螺旋纹路的“指骨”。
这些都不是器皿。
这些是零件。
是用人骨混合着某种特殊的瓷土经过高温烧制后形成的“骨瓷零件”。
崔器缓缓地蹲了下来。
他没有去碰那些诡异的“零件”。
他的手指伸向了窑室的地面轻轻刮下了一层薄薄的窑灰。
他将窑灰放在掌心用拇指细细地碾磨着。
他的眼睛微微闭上仿佛在用触觉分辨着这尘埃中最细微的差别。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对身旁的副手说:“去取三种东西来。第一木炭要窑头火膛里烧剩下的。第二水要工棚泡骨头的大缸里的。第三土要工坊角落里还没用完的生坯土。”
副手不解但还是立刻带人去取。
很快三样东西摆在了崔器的面前。
他先拿起那块烧得半黑的木炭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看了看颜色。
“是楸木炭。”他沉声说道。“发火猛火力匀烟气少。是烧造汝瓷、官瓷这类上等贡品的标准燃料。没问题。”
然后他用指尖蘸了一点大缸里的碱水。没有尝只是感受着那液体在指尖的粘稠度和腐蚀性。
“是草木灰和石灰石加水熬制的老碱。腐肉蚀骨效率很高。但是……”他顿了顿,“里面加了东西。”
他将手指凑到了一旁的油灯上任由火焰舔舐着指尖的液体。
没有燃烧。
液体只是迅速地蒸发留下一层白色的结晶。
“皂角。”他吐出两个字。“能去油。他们不光要剔肉还要把骨头里的油都给刮干净。”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块生坯土上。
他取过一块放在手心慢慢地注入清水将其和成一团泥。他感受着泥土的细腻度感受着它在指间的延展性。
“是高岭土烧瓷的上品。但是……”
他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土里掺了东西。”
他将那团泥慢慢地在掌心摊开。对着光仔细地看着。
在那细腻的白泥之中能看到无数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白色的粉末。
“骨粉。”
崔器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把那些剔下来的碎骨磨成了最细的粉按照一定的比例掺进了高岭土里。骨粉是助熔剂能降低烧制的温度同时能增加瓷器的韧性。”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环视着这整座如同精密机器般运转的龙窑。
“标准的燃料专业的碱水精准的配方……”
他站起身走到一个“骨瓷零件”前。那是一片打磨得如同镜面般的肩胛骨。
他伸出手用指关节在上面轻轻地敲击了一下。
“当。”
声音清脆。
“烧制的火候恰到好处。温度再高一分骨瓷会变形。温度再低一分则会不够坚固。”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一双双因为震惊而瞪大的眼睛。
“这不是一个疯子心血来潮的胡作非为。”
“这是一套有着严格流程严格标准和严格分工的制作工艺。”
“从选料到处理到配方再到烧制……环环相扣一丝不苟。”
他缓缓地走到窑口。看着外面那逐渐亮起的天光投射进这片黑暗的罪恶的工坊。
“把这里给我一寸一寸地翻过来。”
“我要知道是谁制定了这套工艺。”
“还有这些东西……”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些诡异的骨瓷零件上,“它们被送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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