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一道闪电划破了铅灰色的天空。紧接着滚滚的雷声如同千军万马自天边奔腾而来。
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军帐的牛皮顶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仿佛有无数根鼓槌正在疯狂地敲击着。
归义军大营的中军帐前。
顾长生和许远并肩而立。他们的身后是归义军所有营将以上的高级军官。
所有人都沉默着。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滑落。
他们的目光都投向了营门的方向。
在那里一队人马正缓缓驶来。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他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身后跟着一队手持“静鞭”和“黄罗伞盖”的仪仗。
那不是普通的仪仗。
那是只有代表皇帝亲临的“天使”才有资格使用的仪仗。
雨水很大。但丝毫没有溅到那名年轻官员的身上。
一把巨大的黄罗伞盖被两名侍从高高举起。将他与这片风雨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穿过肃立在雨中的归义军军阵。来到了中军帐前。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顾长生和许远的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他们看向了那面在风雨中猎猎作响的“归义军”大旗。
眼神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恶。
“圣旨到!”
一声尖利的嗓音划破了雨幕。
年轻官员身旁一名面白无须的宦官展开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顾长生许远以及身后所有的归义军将领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臣等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宦官的声音在雷声的间隙中显得格外刺耳。
“彭城协同守将归义军统帅顾长生御史大夫许远接旨。”
“据江淮转运使司奏报。尔等身为朝廷命官不思剿贼安民。竟无故封锁漕运拥兵自重。致使北地军粮断绝人心惶惶。此乃动摇国本之大罪!”
“朕闻之。龙颜大怒!”
“然念及尔等昔日亦有微功。不忍遽加极刑。特遣监察御史程元振前来查办此案。”
“自即日起。顾长生、许远二人暂解兵权、官印。留于彭城大营静候查问。归义军暂由监察御史程元振代为节制。所有将士需恪尽职守不得有误!”
“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归义军将士的心上。
收缴兵权。
这是对一个武将最严厉也是最羞辱的惩罚。
这意味着他们从守卫大唐的英雄变成了等待审判的囚徒。
“臣……接旨。”
许远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准备接过那卷决定他们命运的圣旨。
但他身旁的顾长生却没有动。
他依旧单膝跪地。头颅微垂。任由雨水冲刷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顾将军?”那名年轻的监察御史程元振终于将目光移到了顾长生的身上。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怎么?顾将军是想抗旨不遵吗?”
顾长生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平静如水。
“臣不敢。”
他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圣旨。
“只是臣有一事不明。”
“讲。”程元振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傲慢。
“敢问天使大人。”顾长生的声音在雨声中清晰可闻。“吴有子弹劾我等的奏疏。是何时送达灵武的?”
程元振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顾长生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身旁那名宣旨的宦官立刻尖声呵斥道:“大胆顾长生!圣意已决岂容你在此质询天使!”
顾长生没有理会那名宦官。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定着程元振。
“从淮安到灵武八百里加急。最快也需六日。”
“天使大人从灵武出发到彭城又需四日。”
“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十日。”
“而距离淮安事发至今不过四日。敢问天使大人是如何未卜先知提前六日便知晓此事。并携带圣旨前来问罪的?”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层一层地剥开了这件事背后那层名为“圣意”的华丽外衣。露出了里面名为“构陷”的肮脏内核。
程元振的脸色变了。
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年轻的武将竟然如此敏锐。一眼就看穿了这整件事最核心的漏洞。
但他毕竟是李辅国的心腹。早已见惯了各种大风大浪。
短暂的慌乱之后他立刻恢复了镇定。
“放肆!”他厉声喝道,“本官乃朝廷钦差奉旨办案。岂是你一介武夫可以随意盘问的?”
“至于圣旨何时发出那是中书省的事。你若有疑问大可等此案了结之后亲自去政事堂询问裴相公!”
他直接将问题抛给了当朝宰相裴冕。用一个更大的“规矩”来压制顾长生的质疑。
“来人!”程元振不再给顾长生任何开口的机会。“收缴顾长生、许远二人的兵符与官印!”
两名如狼似虎的甲士立刻上前。
许远颓然地闭上了眼睛。他从自己的官袍下解下了那枚代表着御史大夫权力的银印。
顾长生也沉默着。从怀中取出了那枚由玄铁打造的、象征着归义军最高指挥权的虎符。
兵符和官印被收缴的那一刻。
瓢泼的大雨仿佛也为之一顿。
所有归义军将士的眼中都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他们可以战死沙场。但绝不能容忍他们的主帅蒙受如此不白之冤。
“锵!”
不知是谁第一个抽出了腰间的横刀。
紧接着“锵锵”之声不绝于耳。
数千柄闪着寒光的兵刃在昏暗的雨幕中组成了一片肃杀的钢铁丛林。
程元振和他带来的那几十名仪仗队被这股冲天的杀气吓得连连后退。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程元振色厉内荏地尖叫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顾长生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去看程元振。而是转身面向他身后那数千名已经处于暴怒边缘的将士。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只是对着他们缓缓地摇了摇头。
然后做了一个手势。
收刀。
那片由刀剑组成的钢铁丛林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随着一阵阵“噌噌”的归鞘声消失了。
程元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顾长生那张年轻却又深不可测的脸。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忌惮。
这个年轻人。
不仅懂规矩。还懂人心。
“顾将军果然是识大体的人。”程元振强笑着说道,“本官会如实将今日之事禀报圣上。”
“来人。带顾将军和许大人下去‘休息’吧。”
“从现在起。没有本官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踏出中军帐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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